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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一哭起来,更加愁苦。我叹道:“娘娘前些日子不是还好么?怎的今日……”

    惠仙泣道:“娘娘一直都不好。前些日子不过是在强撑。今天娘娘收到家书,原来侯爷和夫人被废黜之后,不但不体谅娘娘,反责备娘娘无能。娘娘哭了许久,竟趁着奴婢下楼来取午膳的工夫悬梁了。幸好奴婢发现得早……”说罢又哭。

    我大惊:“姑姑请太医来看了么?这样下楼来不要紧么?”

    惠仙道:“娘娘已平复了许多。但姑娘知道,娘娘素来要强,不准奴婢去请太医。这会儿上面有个小丫头守着,奴婢这才能下来。”

    我松一口气,端端正正行一礼道:“烦请姑姑通报,我想去向娘娘请安。”

    惠仙迟疑道:“这……恐怕奴婢无能为力。”

    我微微一笑,拔下发间的赤金红宝石蝴蝶簪,交给惠仙:“拿着这个代我求见娘娘。”

    惠仙双手颤抖,说道:“这是……”

    我颔首道:“这是娘娘当初赏给我的,娘娘自己也有一支。当日娘娘命我妥为保管,如今,姑姑只当我是来复命的。”

    惠仙颤声道:“大人保管得甚好。只是娘娘的那支却留在了守坤宫,没有带出来。”

    我合上她的五指:“姑姑去吧,我在下面候着。”

    惠仙点点头,转身上楼。我命芳馨等先回长宁宫,自己和小九关了大门。室内一片昏暗,还有些阴冷。桌上摆着几件白瓷茶具,小九忙上前来倒了一杯茶双手奉上。茶水早已凉透,且苦涩难言。我不禁蹙眉:“娘娘昔日最不喜欢饮浓茶,怎的这茶这样苦?”

    小九道:“并不是茶浓,而是这茶原本味道就不好。”

    我叹道:“前些日子我来的时候,并不是这茶。”

    小九道:“娘娘刚刚搬出守坤宫的时候,带了些剩下的好茶出来,如今都喝完了。历星楼份例上的茶,便是如此。”

    我又问道:“如今天冷,炭火还够么?”

    小九道:“吃用虽不如从前许多,好在没有短什么。”

    室内还有些炭火未烧尽的阴郁之气,坐久了竟有些头晕。许久不见惠仙下楼来,不禁心烦意乱。“屋子里很闷,为何不开窗?”

    小九低头道:“自打娘娘住进历星楼,便不准奴婢们开窗,也不肯出门走动。因为不透气,奴婢们不敢用炭,因此这屋子有些冷。姑娘可要用炭火么?”

    我叹道:“罢了。”

    正说着,惠仙下楼道:“大人的簪子果然有用,娘娘肯见大人了。还请大人移步。”

    我站起身来,整整衣衫,随惠仙上楼。楼道甚是窄小,向南一排长窗上,雕着细致的玉棠富贵花样。窗户紧闭,窗外的暖阳印在洁白窗纸上,窗棂上的玉兰、海棠与牡丹在这耀目的光芒之后变得缠杂不清。

    慎媛的卧室昏昧一片,大门一合,便看不清那隐在深处的落魄女子。室内仍旧是冷,却没了楼下那股炭气。我心头一松,款款走近床榻。慎媛披散着头发拥被坐在床头,虽没有梳髻,却也打理得通顺。她面色苍白,双颊掩在青丝之间,隐去了略显刚硬的轮廓。眼底因消瘦多了许多细纹,双目大而空洞。虽不见泪痕,但眼底的干燥与眼皮的浮肿一望而知。骨瘦焦黄的手攥着我的红宝石蝴蝶簪,微微颤抖。惠仙上前道:“娘娘,朱大人来了。”

    我忙上前行了一礼。慎媛缓缓抬起头:“玉机来了……坐吧。”惠仙忙端了一只榆木凳来请我坐下,便躬身退了出去。慎媛叹道:“玉机都已知道了。”

    慎媛裘氏,过去的裘皇后。每次觐见皇后,她必然装扮华贵,刻意做出富贵端丽的姿态。虽然她的容貌远不如周贵妃,出身修养又不如陆贵妃,却从不肯在众人面前示弱。我虽一向觉得她这样要强实属无谓,但如今见到她如此失意憔悴、落魄无助,倒怀念起她盛妆的容颜和涂满蔻丹的十指来。

    我鼻子一酸:“臣女都听惠仙姑姑说了。娘娘怎可如此?”

    慎媛的右手紧紧攥住黯然无色的锦被,左手握住赤金红宝石蝴蝶簪,颤声道:“我如今已经不是皇后了,也唯有你还肯来看我。”

    我勉强微笑道:“娘娘对臣女有恩,这本是臣女应当的。”

    慎媛悲凉的目光似清冷的月辉覆在我的脸上:“长公主果然没有选错人。长公主还好么?”

    我忙道:“长公主殿下甚好,娘娘不必担忧。”

    慎媛无力地歪倒在床上:“那便好。”说着又叹,“你放心,我不会再寻死了。我累了,想歇息片刻,玉机还有话要说?”

    长发覆在她的右颊上,遮住了眉眼。忽见她肩头一颤,终是将面孔埋在枕上。我看不见她的眼泪,亦不想看见:“臣女此来,只是想将这金簪交还娘娘。娘娘曾命臣女好好保管此簪,勿负娘娘的期望。如今金簪在此,臣女斗胆请问娘娘,可还记得当初的期望么?”

    慎媛愈加难过:“期望……我还能有什么期望?”

    我续道:“子曰:毋意,毋必,毋固,毋我。[58]再艰难,也还有二殿下,是不是?”慎媛愈加不肯正视于我,只在枕上凄然摇头:“身为女儿,甚为不孝,无法搭救父母于水火之中。身为母亲,这不堪的身份又拖累我儿。我若死了,倒也干净。”

    我拿出一幅干净的胭脂色六棱雪花锦帕,这是我春天初见慎媛时,慎媛赏给我的。我将丝帕折好,放在她的枕边,方将双掌合住她攥着金簪的左手,恳切道:“臣女拙于言辞,无言可劝说娘娘。如今只说一句,皇后也好,宫娥也罢,二殿下不能没有娘亲。”

    慎媛嗯了一声,终是无言。

    良久,我起身开了门窗。最后一缕夕阳斜斜照入楼中,像一道锈迹斑斑的剑影。我扶了慎媛下床,在妆台前坐定。往日的红檀木九重春色阔镜妆台早换作了普通的榆木清漆妆台,妆奁中也没了昔日的珠玉辉煌。我唤惠仙进来为慎媛梳头,又看她吃了些东西,方才退出历星楼。

    走进益园,仿佛还能感觉到慎媛倚窗相送的目光。夫君的冷落,父母的埋怨,彻底摧毁了裘氏女入宫为后的虚假荣耀。这荣耀支撑她多年。原来,她若不是皇后,也难再做裘氏女。原来,她从来不是她自己,她只是坐在后位上的木偶——一个骁王党与皇帝都需要的木偶。

    在益园中遇见前来接自己的芳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