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比张寰宇了解他,也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张寰宇。十年来,他从未见张寰宇露出过这样的眼神。
悲怆而绝望。
在这一个瞬间,容桢忽然决定不再欺骗他。
“我是夜阑宫的宫主。”容桢一字一顿地道。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张寰宇,以一种近乎残酷的姿态,收割掉对方所有的震惊与痛苦。
短暂的惊愕之后,张寰宇垂下头,他的手指握紧了茶杯,发出短促古怪的一声笑:“到底还是出乎我的意料了。”
容桢无法形容此时内心的感受,他曾想过迟早会与张寰宇决裂,但未料到如此突然。
“少年相交,风姿雅达……正道肱骨,少林方丈……”张寰宇呵呵地冷笑起来,“朝廷栋梁,国之宰相……狠毒凶残,邪魔外道……这么多的你,到底哪一个才是你?”
容桢悚然一惊:连王复那个身份他也知道了?
“为什么?”张寰宇咬着牙握紧手中的瓷杯,“我以为我们之间已经足以相契,原来你竟然一直在骗我。”
容桢无言以对,他的确骗了他,而且一骗就是十年。
“咳。”此时,屋外忽然响起一声轻嗽,沉浸在各自情绪中的二人才猛然反应过来,这场质问来的太过突然,两个身负绝世武功的高手竟然都没有意识到有人靠近!
张寰宇整理了一下情绪,起身去开门。
“萧寻,你找我有事?”
容桢眉峰一动,来的人是萧寻?他想起自己来武当的目的,以及之前制定好的计划,此时若是可以实施当然是最好的时机,但……张寰宇必定是不会配合他的。
思及此,他又有些头疼,为什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张寰宇会发现呢?
只需再多一天,他就可以设计让白青然带着解药出现,解了毒之后……
“你若是不方便,我明天再来找你。”门外的两人并不知道容桢此刻的心绪,径自对话着。
“你明天再来吧。”
“师兄,谁在里面?”
容桢闻言侧首向张寰宇看去,他回过头,眼神复杂:“朋友。”
“是谁?”
“是……”张寰宇毕竟不会说谎,终究还是迟疑了。
容桢想了想,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随着容桢渐渐靠近,张寰宇的脸色越来越白,他张了张口竟道:“萧寻,你身后……有人。”
容桢的脚步顿住了。
认识张寰宇十年,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他说谎,就在他的面前。
为了他,也为了武当。
容桢微微一叹,眼睁睁看着张寰宇打晕萧寻:“你这是何必?”
张寰宇收回手,望着自己的掌心发怔,半晌苦笑道:“正邪不两立。”
容桢淡淡道:“少林方丈,是邪吗?”
“魔教首领,是邪。”
“是佛是魔,全在一念。”
“一念在你,不在我。”
“我非邪魔,只不过遵从本心。”
“本心伤己,不是邪;本心伤人,是邪。”
容桢的眼神复杂:“你这样耿直的人,非黑即白,又怎么会懂我的人生。”他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没有人给过他选择的权利,自小被人侮辱践踏着长大,又凭什么要求他对世界报以宽容?
张寰宇将萧寻靠在墙角,“十年挚友,我却不懂你,是我犯的第一个错;我注定无法懂你,却自以为与你相知,是我犯的第二个错。”
容桢默然。
“第一个错误,我无能为力,但第二个错误,我想改正它。”
容桢霍然抬起头:“张寰宇,天下间怎么会有你这样无情的人!”
“是无情伤人,还是虚情假意更伤人?”张寰宇冷笑,“我耽于所谓的虚假友情,忘了惩奸除恶的大业,是我犯的第三个错。从今以后你我再会,势不两立。”
容桢虽然恼恨张寰宇的耿介,但也知道,这是他们二人之间必然的结局。他的目光转了转,移到墙角:“在决裂之前,我可以帮你一个忙。”
“不敢,也不需要。”
“武当有内奸。”容桢冷笑,斜睨着张寰宇陡然变色的脸,“你们武当派有人与夜阑宫私通,将武当的所有信息传递出去,难道你就不想知道此人是谁吗?”
“是、谁!”张寰宇脸色铁青,一字一顿咬着牙道。
容桢心中暗暗叹息,他不想利用张寰宇,但……这是最后一次。
方晓峰一直与夜阑宫有联系,将正道的一些信息卖给他们,时间久了便有些狮子大开口。因此容桢想借此机会将他除掉,然后嫁祸给萧寻,顺便引出白青然,这是一石二鸟的好计策。在原本的计划中,一个时辰之后方晓峰便会死,昏迷的萧寻会出现在他的尸体旁。但如今萧寻在张寰宇这里,明日就算方晓峰死了,也无法嫁祸到他。现在只能撺掇张寰宇去找方晓峰对质,等支开他出了门再派人把萧寻搬走,待他离开方晓峰住处,一切便可按照原计划实施。
“那人名叫方晓峰,若不信,你可以现在去找他,必定可以在他的住处找到书信。”
“好,我这就去看一看,若你骗我……”
容桢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苦笑:“张寰宇,也许你不信,但我对你一直是倾心以待,身份立场非我可选,朋友却是我亲自选择的。”
“你让我如何敢信你。”张寰宇漠然道,“多说无益,你我以后便是陌路。”
“好,好。”容桢走出门,背对着张寰宇道,“张寰宇,今日是你的生辰,也是你我相决绝的日子,十年挚友,一朝离散,我没什么可以说的,唯有祝你一世安好。”
身后默然无言。
容桢走出清心阁,走进茫茫的夜雾中。这一晚,他与张寰宇十年友情化为齑粉,他到底是痛恨着这一刻,亦或是在内心中,其实早就在等待这一刻的到来?
就连他自己也分辨不清,此刻的心情究竟是压抑还是轻松。
走出没多远,容桢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想起了自己带去的那壶酒。
那是他特意酿来为张寰宇贺寿的竹叶青,与别种不同,必须要以浅碟缓饮才能品出真味。犹豫了片刻,他鬼使神差般调转了脚步。
只是回去告诉他酒的喝法,没什么别的意图。
容桢如此对自己解释道。
走到清心阁的门口,他听见一声清晰的“噗通”,仿佛什么东西被摔在了地上。接着便是一声笑:“张寰宇啊张寰宇,你也有死在我手上的一天。”
这声音是——
方晓峰!
三步并作两步,容桢冲进了清心阁,眼前的一幕令他瞬间晃了晃神:只见张寰宇捂着胸口躺在台阶上,脸色青白如纸,他的对面方晓峰正大笑着摘下脸上的面具,他的身上还穿着一身僧袍——
他竟然扮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