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约也是习惯了冻在外头,脸色不改。
康平看了一眼院落中生徒并不多,最里头一个约莫四五十的长者同样穿着麻布衣服,用布条扎着袖子忙活,她猜测便是徐纵。
她垂头恭谨道:“马上是佛诞节,我想这边恐怕会很忙碌,过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她辫子盘在脑后,身上穿着便于行动的胡服而非广袖深衣,“帮忙”二字明显不是客套。
桓墨笑道:“甚好。书院中信佛的弟子不多,有也是没什么准备佛诞经验的,石佛寺那边也要准备,只肯借出几个小沙门来。娘子若能来帮忙,实在是太好不过了。”
康平熟练地撩起了衣袖。
桓墨瞥了一眼她半截莹白的手腕,和她躬身麻溜地从水盆中捞出碗碟的动作,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荥阳郑家南阳侯的名字都叫郑道恭,可见是个虔诚的道家子弟,原配长女却是个信佛的。不过此女的小字“珈荣”听着却颇有佛韵,莫非是受到亡母的影响?李氏郡望在陇西靠近北凉旧地,倒是极大可能信佛。
康平像是一只忙碌的工蜂,很快就融入到那些小沙门之中,甚至说说笑笑起来。小沙门们大多也就十二三岁的年纪,石佛寺刚刚建起来,这帮孩子都是才出家不久的,心眼活络的很,在山里见不了那么漂亮的小娘子,胆子小的就去拿眼睛一下一下地瞟,胆子大点的,已经借着干活的由头,凑了过去。
康平对佛门弟子皆是十分恭谨,嘴里说着“小师傅”,把那些小沙门们哄得脸红扑扑的。
桓墨盯着她忙碌的背影,越看越觉得不像是个五姓的女子。
在建康的时候,那些高门的娘子们,各个都是弱柳扶风之姿,行动之处处处需要侍儿搀扶,广袖披帛高云髻,若见外男,还得层层叠叠的帷幕珠帘打着,方显得骄矜。那些嫁了人的夫人们更是金贵了,几乎是武装到手指甲尖尖,哪里会有她那样,撸着袖子,扎着一条紧绷绷的辫子,就这样干活的?
而且还非常熟练的样子。
莫不是因为在郑家的时候由于无人信佛,所以家中佛诞都她一人操持的吧?
他紧了紧扣在腰间用于固定袖子的十字麻布,准备上前帮忙。
康平此时却已经缓慢却坚定地一边干活,一边朝着徐纵所在之地挪动了。
操持佛诞的人少,就连徐纵这样的老先生都要亲自下场,忙得满头大汗。他刚刚清理干净祭坛,去寻沾了水的笤帚准备再刷一遍,一支莹白的手便已经将那笤帚递到了他的面前。
徐纵忙着,没看见康平来帮忙,这会儿抬头看见她那张滚着汗珠子的脸,面上因为劳作而带上了两湾红晕,先是一愣,才接过她手中笤帚,开口道:“是郑三娘子?”
康平抿着唇浅笑:“正是。”她这会儿倒是一副汉人士族女子的样子了。
由于徐荼蘼和张继明的大力夸赞,这位郑三娘子未来之前就已经在书院中传开了声名。后来郑七先至,年岁虽小却学问功底深厚礼数周全,自然又给他背后的阿姐加了分。徐纵既然是徐绍的庶弟,对这个娘子也有所耳闻,后又听他的弟子桓墨提及,此人是个佛教信徒,便随口一说,请她参加腊日佛诞,没想到她真的来了。
徐纵门下的弟子不多,算是整个燕南书院比较寒碜的先生了,讲学的时候也没多少人愿意来听,不过他倒是不甚在意这些士族子弟,自己过自己个儿的小日子过的风生水起。
康平记得前世来燕南书院的时候,徐纵是整个书院里的大刺儿头。他是徐绍的庶弟,学问功课都没有徐绍好,也就放飞自我了,有时候先生讲学,他会很尖锐地顶撞,提出自己的见解。不过他的很多意见同燕南书院传世的哲学相悖,所以一直得不到承认。
现在看他的样子,恐怕也依然没有认命,在书院里头做先生,就算是信佛的弟子没有几个他还是要隆重盛大地办佛诞,和外头那些大腊祭的区别开来。
“见过先生。”康平行了个礼。
“不用多礼!”徐纵一边哗啦啦扫着台子一边就指着那边一个盆说,“娘子若是无事帮我把那些东西处理了。”
康平笑眯眯答是,一路小跑着过去了。
桓墨看着,叹息一声:哪里还像个世子妃啊!
没等他叹完,就被徐纵捉到了他在摸鱼,甩着笤帚怒喝:“墨!怎么,人家娘子都忙活去了,你倒是甩甩手不干了么?”
他连忙赔笑着一同跑过去了。
华灯初上,几屉贡果出了锅,仆妇开始就着热气焖饭。参与劳作的康平自然也得到了了留着共进暮食的招待。
斋菜不多,麦饭蔬果而已。冬日蔬果少,桌上的大多是腌菜,不过不足十个生徒围坐,吃得还算尽兴。饭后又在堂中烧起了围炉,以徐纵为首趺坐下。
康平觉得这会儿若她识趣,就该告辞离去了,可她偏偏就是个不识趣的,待一众弟子围着徐纵坐下了,她也捡了个毡席盘起了腿,好像她就是徐纵的学生,而不是跑来帮忙的一样。
若论混迹在燕南书院中所需的没脸没皮,她早二十年就修炼出来了。当初徐荼蘼在徐俊卿门下蹭课,也是如此的。
徐纵本眯了眼扬起了塵尾,准备讲点法来当做饭后消食,微微睁开眼睛就瞧见了正襟危坐在后头,一脸正气凛然的康平。
她头发依然盘在脑后,因为一天的劳作有些散开了,一张脸却崩得紧紧的,一副好学生的模样。他这样没名气的先生,还从未遇见过来蹭课的,当下便勾了勾唇眯着眼睛,摇着塵尾就开始了:“般若之道,性为空,老庄之道,贵乎无。所以佛道佛道,并不大区别。这基于周易老庄三者而来的清谈,所崇的不过是无为无名,而佛宗禅宗,崇尚的也是无自性,无相,悟无生,又有何异耶?却划分佛道,此岂不是有悖无为无名无相?我们佛诞祭祀佛祖,正为感念他得道后为普渡世人所著诸多经文,而非祈求风调雨顺。众经文字字珠玑,不知道你们又读通了多少?”
康平在后头微微笑了起来,这徐纵,说是说着“无自性无相”,好像天地间什么对他而言都是虚无缥缈,不要在意的事情,可是字里行间,却依然流露出了一种“外头那些不懂佛理不尊佛学的全违背了玄谈奥义”的傲慢。可见他心中也并不能坐到无相般若。
众弟子皆垂着头,他的学生不多,此刻竟然无人作答,他便将眼睛落在了坐在最前头的桓墨身上。
桓墨出身谯国桓氏,在建康时所受的教育便是顶尖的,来到燕南书院,本来基础就被旁人好上一截,到了徐纵座下,自然是徐纵最喜欢的弟子,没有之一。他感受到先生的目光,沉吟了一下,正要作答,后头却扬起了一道清脆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