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踱着方步缓缓走远了。
徐荼蘼上前替他整理好狐裘的领子,复又嘱咐道:“万事当心。”
他从她的眼底看到了深深的担忧。
他终于还是要沿着慕容康平的足迹继续踽踽独行下去。
不,如今至少,还有三娘陪他。
回到了镇西王世子府上,他缓缓摊开了那卷手记。
翟融云惯常从左至右书写,又喜缺笔少划,阅读起来颇为艰难,不过对照着三娘已经整理出来的笔记,倒能流畅得往下看去。
在手记的最开始,她似乎写了个什么“北魏元氏”的故事,从“子贵母死”的奇异习俗,到太后擅权,六镇兵变,仿佛是一个平行于如今慕容大燕的国度。这个国家国祚一百五十余年,鼎盛过,也衰亡于历史洪流之中。刘易尧看着,仿佛是能看见如今燕国将来一般的胆战心惊。
元氏的北魏毁于过渡激进汉化后的六镇兵变。在一位太后的支撑下,某任皇帝将他们的都城从靠近草原的平城迁往了中原的洛阳,并下诏令让所有胡人改姓汉姓,不允许说鲜卑话,取消了世兵制下的福利。迁入洛阳的胡人们很快和汉人们融为一体,司州文化空前繁荣。然而在北方的六镇,世代军功失去了传承,原本帝国最顶端的军功贵族们迅速沦为了下等人,他们享受不到汉化的好处,却手握足以撼动国家根基的兵力,为国效死却得不到同等的回报,于是他们揭竿而起,杀入洛阳,屠戮百姓,并将洛阳中汉化的宗室、大臣遣送河阴,屠杀超过三千人。
刘易尧浑身颤抖。
他感觉的到,这事儿看起来荒谬,但原模原样地放在燕国,未免不会发生。
他此刻终于意识到,新婚之夜三娘告诉他,镇国公主汉化政策太过激进。虎贲羽林前来征讨之时,称她为女主擅政,祸乱朝纲,这只是托词。他们胡人,向来尊母,又何讳女人掌政?且慕容康平军功卓绝,在以军功定位次的鲜卑人中,她执掌政权实至名归。
究其原因,只不过是她的“分明姓族,整人伦”之政,触动了胡姓高门的根本利益。
华夷之辨,胡汉之分,如同跗骨之蛆,自建国以来便时刻蚕食着这个国家的根基。如今枝繁叶茂的北燕不过是地表的表象,而深埋在腥臭黑暗的泥土里,盘根错节着腐烂的根系。
世祖知道这一点,翟融云知道,慕容康平,也知道。
刘易尧从未有像今日这般思念过三娘,他好希望她能够回来将剩下的半卷手记破译出来,告诉他,他的母亲还讲过些什么?
☆、58.第 58 章
康平于腊月初一的中午抵达云龙山脚下。云龙山山分九节, 如一条巨龙盘亘,龙首东北, 摆尾西南,山中凿有石佛,山谷中为燕南书院, 为徐州彭城中梵音书香皆鼎盛的所在。她一到山脚, 便感觉扑面而来的钟灵毓秀,百年间能出那么多士子高人, 也不是偶然。
上回来燕南书院,还是徐荼蘼大婚之时, 如今看来云龙山未曾多变, 就连登山的山路也一如昨日。尔朱光听得山间的梵音, 问道:“此处可是有寺庙?”
康平答道:“东麓凿有石佛, 大约是已经竣工了吧?”二十年前来时石佛才刚刚开始修建, 徐州毗邻南楚, 信徒不多,石佛寺的筹建颇为艰难。但此地云雾缭绕,山崖陡峭,高僧释道禅师亲自定下了石佛开凿地点,二十年过去, 这里已经开始梵音缭绕,看来现在的石佛寺比起龙都的大慧觉寺也不遑多让呀。
康平两世皆笃信佛理, 上辈子更是布施了不少入佛门, 对石佛寺建造的渊源也颇为了解。尔朱光却是冀州来人, 镇国公主之变后,河、凉、朔的胡人内迁至河内,因此冀州的胡人势力并不成气候,聚集之地也未见如此鼎盛的佛寺。见到这梵音缭绕之景,尔朱部诸将皆起了礼佛之年。
他们从朔州内迁也不过十年,陇右河朔之地的佛教比中原以及东部司州更加盛行,他们这帮子军户,一个个都是虔诚的教徒。
“大约是腊日将至,寺中要举行法会吧。”康平说。
尔朱部诸兵皆下马朝着山林中梵音大盛之处张望,纷纷流露出了想要参加法会的表情。在青冀二州时,因两州的寺庙不多,他们很少能参加大型法会,恰逢腊日,这帮子满手血腥的佛教徒都想拜拜菩萨,以求心安。
康平信佛,却不是信佛祖保佑那一套,对拜菩萨的兴趣缺缺,正准备上山赶快去瞧一眼七郎。
此时沿着蜿蜒山路走下来一队学生,皆着月白交领广袖长袍,头戴鸦青纱笼小冠,两道红缨系在颌下,身姿卓然,气质不凡。康平一眼就认出了那是燕南书院的制服。
七郎听闻阿姐抵达山麓,叫了几位师兄一道下山迎接。书院中也有不少人听闻这位郑家三娘学问好,颇得张继明赏识,因此陪同七郎下山的生徒都期盼能早日一睹郑三的真容。
山麓下,一队红发羯人围着一辆牛车,车旁站了个戴着帷帽,穿着鲜卑式窄裙的女子,因看不见她的容貌,只从穿衣打扮上,根本瞧不出这是什么郑家娘子。
前头的几个学生皆是一愣,唯有七郎认出康平来,道:“阿姐!”
康平抬脸,透过半透明的帷纱,笑着朝七郎挥了挥手。
确实是郑家三娘无疑。
自前几日在曲水旁说了几句话,桓十七便总是有空就缠着七郎,说是试他的学问,实际上,却是想从他口中套出些有关他阿姐的话来。毕竟一个信佛的汉女,又能让徐荼蘼和张继明都颇为赏识,实在是叫他好奇。
所以这一日,七郎下山来接他的阿姐,桓十七也软磨硬泡地跟了下来,想要看看这个在青州滞留的女子究竟是什么样子。
谁曾想竟然瞧见个鲜卑人?
那帮学生看见满头红发,一身兽皮,各执长刀利兵的尔朱部兵,脸都有些绿了。这帮人一路上护送康平过来,也没捞得上洗个澡,全身上下都散发着醉人的气息,再加上胡人本来就长得高鼻深目而丑怪,又不像学生们守礼,各个吊儿郎当奇形怪状地或立、或直接一屁股坐在泥地上。学生们瞧见那些不修边幅的尔朱部兵,自然产生了不少意见。对着和这帮人混在一处的康平,便也觉得有些……幻灭。
康平听见七郎的声音,笑着摘下了帷帽。七郎换上了燕南书院的制服,显得越发挺拔了,像一只迎风而立的翠竹,那青色的纱笼小冠,特别衬他的肤色。
她笑问:“这几日还好?可遭了徐先生罚?”
七郎答:“怎么可能。先生说着急见你呢。”
康平一怔,旋即笑起来:“是么,我何德何能,还能叫先生等着?七郎快带我上山。”
七郎看了一眼康平身后那一队尔朱兵,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