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娘子的手里头竟然还存着第二卷,他便私心留下来看了几天,才去送还给徐殊言。
因为是女娃娃,她住在南边的院子里,距离男学生上课和藏书的北苑有一定的距离。燕南园内的布局颇有南趣,零星栽种了不少树木,南北之间隔着的片树林,中有卵石铺就的小路,也挖出了高低的水渠。今日休沐,有学生三五成群坐在水渠边,地上铺了毛毡,临水作流觞,他们仿佛丝毫不畏惧严寒似的敞着怀,撩着长袍广袖,从那冰凉的水里头取羽觞。
燕南园的风气和南边楚国基本相似,以美居奇,以门第定高低。郑琛荣长得钟灵毓秀,又姓郑氏,加之年方十岁便得徐绍赞誉成为入室弟子,院中学生对他无不关注,见他走来就有人高喝:“郑小郎!”
郑琛荣面不改色,穿过走廊。
有心怀妒忌的学生便高声道:“你可知这郑小郎的姐姐嫁了龙都的匈奴人么?”
下头立刻一片哄笑。
在燕南园里的学生大多是抱着隐世的态度的,对他们而言政事污浊,不该多过问,是以以同胡姓的蛮人贵胄扯上关系为耻。当年慕容烈在燕南书院之时,就算他是一国王世子,也照样被书院里的学生三天两头明里暗里的排挤,就因为他是个胡人。
那起子无法入得徐绍青眼的学生,嫉恨他年纪轻轻就成为了徐绍座下,一个个把牙磨得尖尖的。文人骂起人来可是不带一个脏字。
倒是郑七郎听了,却把腰杆挺得更加直了。
这帮人挑不出他的错处,只能拿着他阿姐的婚事做点文章,实在是贻笑大方。阿姐教过他要不骄不躁,这帮人并不值得他费心去理会。
曲水边坐了个眉清目秀的少年,肤色粲然,头顶一枚碧色的纱笼冠,两条红缨系在下巴下头愈发衬托得肤色胜雪,风度灼然,在这以美居奇的燕南园,他这般长相的,旁边自然是围了一圈儿的郎君,皆是弱冠上下。
他这帮人倒是也不同那些嚼舌头的学生在一处,那少年郎举着塵尾,斜卧在毡席上,羽觞飘过来了,他也不去捞,只是微微撑起身子,眯眼瞧着那端庄走过的郑七郎,叹道:“果然是荥阳郑氏的风骨。”
对岸有人讥笑:“桓郎不知,那郑道恭无非是沽名钓誉之徒,宠妾灭妻,哪堪荥阳郑氏之名?”
被称作“桓郎”之人只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郑琛荣穿过落叶萧索的树林,几间连绵的房屋出现在了他的眼前,房前种了大片苍翠的凤尾竹,迎着朔风沙沙作响,他提着书袋子数了数,瞅准了其中一间提步上前。
轻声敲门后,一个梳着斜髻的侍女出来开了门,看见是个清贵的郎君,微微错开了身子。郑琛荣倒是记得男女大防,后退了一步双手捧上古册:“前几日不慎撞徐娘子,将她的书给撞掉弄脏了,某已拭净晾干,特来向徐娘子赔罪。”
侍女弯着眼睛笑了笑:“原来是郑郎,郑郎稍等,我这便去唤娘子出来。”
郑琛荣微微红了脸:“不、不必……”
却不料此刻徐殊言已经跑了出来。她似乎午休刚起,只披了一件月白的裘衣,露出了里头交领寝衣的领子,一双白嫩的足光着踏在微微发黄的地板上,揉着眼睛问:“谁来了?”
抬头瞧见郑琛荣,她一下子被吓醒了似的,慌忙往屏风后头一躲。
郑琛荣也是面红耳赤,连忙道:“徐娘子,我来还书。”
徐殊言脆生生的声音从屏风后头传来:“多谢小师叔!”比起之前在北苑的时候,却是欢快了不少。
送还了书籍,郑琛荣低头替侍女阖上了门,还未转身,就听见了房中一声欢呼,然后便是咚咚咚裸足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快把书给我!”
还有侍女的疾呼:“娘子,快去穿上足衣,否则着凉了!”
郑琛荣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句,还真是个小书虫,便沿着原路返回北苑。复行至流觞曲水之处,却被一个郎君拦住了去路。
“郑郎。”那郎君长得玉人一般,面目和善,郑琛荣侧目看了一眼曲水,发现方才还在嘲笑他的那帮人已经散了个干净,只剩下几个还在自斟自酌。他恭谨行了一礼:“郎君好。”
那漂亮的郎君眨了眨眼,道:“我姓桓,行十七,家师徐纵。敢问一句郎君,可信佛?”
☆、54.第 54 章
一上来就问人宗教信仰, 这事儿也就桓十七能做得出来了。
七郎一听他姓桓,又见他狂放的穿着打扮, 登时一愣,桓为南楚四家王谢桓庾之一,如今江左四家共治, 效法西周共和, 这桓家可算四分之一个皇帝。江左不讳庶孽,这位桓十七郎不管是嫡出庶出, 只要姓了桓姓,就都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这么个人物, 将他拦在路中间, 问他是否信佛?
七郎略微斟酌了下, 想要参透这位桓郎的意图, 可是沉吟了一会儿, 实在是参不透那一句“可否信佛”中的深意, 只得答道:“家姐姓佛,某却对佛法无甚研究。”
桓十七的眼底闪过一丝失望的神色,他叹息了一声:“可惜。”
燕南书院谈玄的大抵也分为佛道两派,佛道之争素来存在。汉人以佛为夷狄之教,不及华夏, 少有信从,而十六国时期姓佛的胡人者众, 带动了留在北边的部分汉人也信仰起佛教来, 如此一来, 在燕南书院中,就出现了信佛信道两派学生的对立。
又因为燕南书院的学生多为南边各州的汉人,因此信奉老庄之道的学生更多一些,虽然也有融玄阐佛的学者,也是九牛一毛。
七郎在龙都长大,龙都胡人多,虽然十年前镇国公主之变后,龙都各处佛寺皆连败落,但整体还是佛教氛围大于道教氛围。他既不信佛,也没有像南人那样对五斗米道笃信颇深。倒是三姐姐,是整个郑家唯一笃信佛教者。
桓十七说:“将逢腊日佛诞,家师备下谈玄阐道法会,同时会延请石佛寺法师说法。某原想郑郎既然同胡姓相亲,自晓佛法,或对此法会有些兴趣。”
七郎才听出来,原来是想请他去听谈玄。他才燕南书院不久,并不知道那位徐纵先生是何人,听名字,或是徐绍先生的兄弟,不过在燕南书院,声名不显。燕南书院本来信佛的学生就少,估计他要举行的腊日谈玄,去不了几个人。桓十七只怕是找他来充数的。
他于是道:“多谢桓兄盛情相邀,某虽然不通佛法,但也愿意一往。家姐说不定能在腊日前抵达书院,或许她会很喜欢。”
桓十七的眼睛亮了亮:“令姐对佛法很是精通?”
七郎不卑不亢道:“算不得精通,只是家姐自幼崇佛,想来对佛理也是知道些皮毛的。”
桓十七笑了起来:“早闻你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