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投足间流泻的是龙都上层人的风度,开口是流利的鲜卑语,带着辽东口音,一瞬间甚至能叫步六孤继忽略了身旁车夫和婢女的汉人长相:“见过刺史大人。”
她戴着帷帽,步六孤继压根瞧不出她究竟是个什么面容,听她的声音,脑补出了一张东胡脸,点头哈腰地迎上前去:“不知道夫人驾临青州,有失远迎,万分抱歉。”
康平的声音戴着慵懒和些微的恼怒:“刺史大人御下甚严,一个青州的城门,竟然比龙都的城门还要坚固呀。”
步六孤继连忙说道:“这两年年景不好,城外头事情多,为了城里百姓的安居,盘查得仔细了些,夫人不要介怀!”说着,又招来仆从,“送夫人去歇息!”
“刺史大人。”康平一双黑眸透过薄薄的帷幕定定落在了步六孤继的脸上,“本妃在城外遇到了流民的劫持,大人不打算给个说法么?”
步六孤继的脑门子上立刻冒上了一层的冷汗,他看了一眼那千疮百孔的牛车,大概能想象出这位夫人是经历了什么可怕的灾祸,生气也是必然。他声音低了一点:“这两年冀州那边闹水灾,冀州不管,人全都跑到青州来了,我们这边既要维护原来青州的百姓,又要对付那帮冀州流民,确实难以管理,惊扰了夫人……”他一边说着,一边腹诽,这夫人出门,也不带个什么部曲家兵,就这么点人,谁知道是龙都贵族,被流民匪盯上也是自己作死,她丈夫就这么放她孤身一人到青州来,心眼是大得可以了。只不过他目前还吃不准这个什么世子夫人是个什么品级,不敢过分造次,只是说道:“夫人要继续南下去徐州,不若从鄙府上抽调一些部曲护送,从此处往彭城,一路上都是流民,夫人这样孤身上路实在是有些危险。”
“呵……”康平轻笑了一声,“大人想的周到。”
这个步六孤继,推卸责任倒是快,两句话,先是把流民为乱全都怪到冀州的头上,又七歪八拐地说她遇劫是因为没带部曲活该,几年没见脑子和口舌都活络了许多么。
她微微抬起脸来,说道:“那有劳大人了。”
☆、41.第 41 章
使女将康平和冬情引入刺史府偏院。
青州刺史府是西晋时期就建下的建筑, 这十年间由步六孤继打理主持,多次修葺并向外扩张, 渐渐地有了堡垒的趋势。无怪乎延拓认为青州刺史在广固建立了坞堡。
穿过一条窄窄的青石路,是雕花的影壁,上头浮雕着灵活的鲤鱼, 看着颇有些楚人的趣味。一队侍女鱼贯而出, 将后头的行李一一接过,又有捧着铜盆的妙龄胡女, 请康平净手洁面后,除去脏污的鞋后, 才将人引入院中。
康平提着裙摆踏上回廊, 回头看见侍女们对十一郎皱眉, 似乎并不想让那个看上去土里土气的庄汉进入。康平对他摆了摆手, 十一郎颇有些不开心地垂头, 提着自己的小包裹跟着两个僮仆朝着西侧的角门出去了。
冬情进了院子, 瞪着眼睛上下打量了一圈,看着雕栏画栋、勾心斗角的建筑屋顶,赞叹道:“青州外头兵荒马乱的,刺史府上却造得像是皇宫一样漂亮。世子府都没这样的架势。”
康平的神色却颇为凝重,看着这雕栏玉砌的刺史府, 心里头很不是滋味。
引路的使女还在往前走,主仆二人亦步亦趋地跟着, 绕过一个转弯。左手边是一片清澈的莲池, 橙红的锦鲤四下游蹿, 有凭栏而立的使女撒下一把鱼食,一众锦鲤便蹿过来夺食,让冬情发出一阵惊呼。
喂鱼的使女见有客至,放下手中鱼食的盒子,纷纷行礼。康平本想点点头过去,冬情却被那鱼群吸引住了:“三娘子,你看那鱼好多颜色!”
龙都地处北边,一到冬天什么池子水缸都要上冻,不大养这种玩意儿,冬情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彩色的鱼。
步六孤继倒是兴致不错,还搞了这么一池子珍奇的东西放在府上,真把刺史府收拾成一个南方豪族的坞堡了。
康平见冬情兴致勃勃的样子,便也停了下来,问道:“这鱼食能给我们一份么?”
那帮喂鱼的使女不知道眼前这位夫人的身份,但见她身旁虽然带了个汉人侍女,可气质、口音都像是京中上等人,所以毕恭毕敬地递上了鱼食的盒子。
康平摘掉了帷帽,捻了一撮鱼食撒入水中,底下立刻扬起了一滩一滩的水花,那群鱼像是不要命似的往一处堆,鳞片在阳光下泛起一片金红。她面无表情地又撒了一撮下去。池子里头的鱼闹得更欢了,一头紧紧挨着一头,好像万八千年没吃过东西一样。
冬情扒着栏杆看那鱼抢食,喜得差点要跳起来,一双眼睛渴求地看向康平,急着也想撒点鱼食下去。
康平并不是很喜欢看这种群鱼争抢的场景,只不过见冬情喜欢,才讨要了鱼食,当下便将手里剩下的那点递了过去。冬情立刻抓了一把,扬起来,细细碎碎地落入了池子里:“哦!哦哦!”
康平瞥了她一眼,幽幽开口:“你是在喂鸡么?”
冬情在庄子上住的那段时间,去看过庄里的农妇养鸡,瞧着方才这喂鱼的架势,她还真把喂锦鲤当成喂鸡了。被康平这么一说,冬情立刻脸红了红,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有问题。
方才三娘子喂鱼的时候,是多么的骄矜,举手投足里都是上等人的贵气,她方才那一扬,同三娘子比起来,是太过于接地气了……
她便也学着康平之前的样子,捻着两根兰花指,搓了搓,鱼食从指间落到水池里,激起了又一轮的锦鲤争食。
康平觉得这事情实在是有些无聊。但看着冬情快活的样子,她便也撑着胳膊靠在栏杆上默默看着。这帮鱼是不知道饱的,只晓得要争要抢,有点时候吃多了,直接撑死,第二天翻个白肚皮起来漂在水里。
漂亮是漂亮,全都是些贪得无厌的东西。
看得厌了,她微微偏过头去,却不远处龙行虎步地走来一个身高八尺,肌肉遒结的壮汉。
那壮汉约莫三四十年纪,一把卷曲的红色胡须把一张脸遮了一半,一双眼睛绿得像是夜里的萤石,脑袋剃了个半秃,显然是需要常年戴头盔的人。身上鼓胀的肌肉为了证明他是一个武将,鼓鼓囊囊地将一件麻布衫撑得快要爆裂了。
他穿过回廊的时候步下虎虎生风,谁料撞见了懒洋洋靠在栏杆上看侍女喂鱼的康平,顿时愣了一下,左脚绊到右脚,一个趔趄差点在回廊上栽跟头。
康平的嘴唇勾了勾,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旋即,扣上了帷帽。
她其实并不想笑的,但是这么个虎背熊腰的壮汉自己绊了自己一下,样子实在是太滑稽了。
可那笑容落在那壮汉的眼里,就像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