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水慢些,聂铉正斟满了一杯,看他捧着茶盏,倒没有给他斟酒,想了想问他:“伯阳先前告病,如今可好些了?”
周曦垂着眼笑了笑,道:“托福,已无大碍。”
聂铉看他身上那件厚实的大氅,没说什么,自己饮了一杯,眯着眼睛满足地叹息了一声:“这家店面虽不大,自酿的酒水却是极好的,可惜病中不好饮酒,看来你是无福消受了。”
周曦呷了一口茶水慢慢咽了,道:“多谢高公子体贴。”
他早年饮宴过度,伤了胃,已是多年滴酒不沾了,本还想着皇帝若是劝酒要怎样推脱,不意皇帝竟体贴至此,倒也松了口气。
不多时,菜也端了上来。
一只烧鸡,一锅红焖羊肉,一盘爆炒肥肠,一道素炒什锦。虽只四样,分量却很足,两个人吃其实多了些,周曦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旋即面色如常,若无其事的模样,聂铉已经夹了一筷子肥肠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边吃还边与他说:“若非广川,却是不知道世上还有如此珍味,伯阳不尝尝么?”
周曦寻常连羊肉都不吃,对猪下水之流自然是敬谢不敏的,只一根一根地挑炒菜里的香蕈丝和笋丝。
看着就不是好好吃饭的样子。
聂铉弓马不辍,又正是二十岁的年纪,饭量很凶,转眼已经一个人吃了半锅羊肉和大半盘子的肥肠下去,看见他的丞相夹了一根笋丝正垂着眼细细嚼着,便伸手掰了一大条烧鸡腿下来。
周曦看了一眼,仍旧在慢条斯理地嚼着笋丝,分明食不言寝不语的作派。
聂铉却将那鸡腿直递到了他唇边。
周曦愣了一下。
聂铉笑着看他,也不说话,只是手坚持地举在他嘴边。
周曦耳根一下子红了,下意识地四下看了看,小声道:“……像什么样子。”
聂铉凑过去些,也小声回道:“堂堂丞相瘦成这样才叫像什么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朕苛待你呢。”
周曦睨着他嗤笑一声。
聂铉厚着脸皮只当没听见,坚持将那鸡腿举在他嘴边。
周曦实在是无法,抿了抿唇,凑过去在那烧鸡腿上咬了一小口。
聂铉这才笑了,却是哄道:“我吃着口味不错,比宫里的也不差,伯阳觉得呢?再吃两口。”
那烧鸡口味确实不错,鸡腿肉又格外细嫩多汁,周曦抿了抿唇,将口中的鸡肉细细嚼了慢慢咽下,见皇帝没有放下手的意思,认命地又咬了一口。
就这么被哄着吃下了大半个鸡腿,便摇了摇头,说饱了。
聂铉终于收回手,一口咬在剩下的鸡腿上,周曦怔怔看着,垂下眼低声道:“这样不妥……”
“不妥么?”聂铉笑眯眯看着他染上一层粉红的耳尖,慢条斯理地道:“解衣衣之,推食食之,如何不妥?”
说着两口啃完了鸡腿,有些不满地道:“浚哥儿才六岁,也不止这么点饭量,伯阳吃得委实太少了些。”
周曦从善如流,又挑了两根香蕈丝和笋丝。
聂铉看着都快笑了,自顾自夹了块羊肉吃,嚼完了忽然问:“你是有胃疾么?很重罢?”
周曦讶然地抬眼看着皇帝。
第一百二十五章
周曦略微怔忡,不知该怎么作答。
聂铉啧了一声,低声笑道:“食少事烦,身子骨又差,难怪子息艰难。”
他这一句十分的戳人痛处,周曦面色又红又白地变了一阵,别开眼道:“食少事烦?昔司马宣王谓诸葛武侯:食少事烦,其可久乎?高公子这般说……”
司马懿那句话说完没多久,诸葛亮便星殒五丈原了,实在不是什么好话。
聂铉蹙了蹙眉,伸出手握住他的,低声道:“别多想,我不是那个意思。”
顿了顿又道:“是心疼你呢。”
周曦有些想冷笑,却又觉得怪异,低头看向聂铉握在自己手上的泛着烧鸡油光的指爪,眉头一拧,也顾不上了,只叫店家拿干净的热手巾来。
聂铉撇了撇嘴,松了手仍旧啃羊肉,含糊地抱怨他:“昨日有事相求,便那般乖巧柔顺的模样,如今有恃无恐了,恁得冷淡不说,倒还敢嫌弃起朕来了。”
周曦只做未闻,一面细细擦着手,一面淡淡叮嘱道:“食不言,高公子仔细噎着。”
聂铉哼了一声,搁下那羊骨头,也擦了擦手,油嘴滑舌得道:“周先生教训的是。”
皇帝看起来不过二十岁的年纪,周曦大他十二岁,叫先生其实比称表字更合适些,周曦却觉得不妥,只是不好反驳,深深看了他一眼,由他去了。
聂铉便也拿了热手巾擦了起来,却是吩咐道:“上一碗清粥来,再做两个吃粥的小菜,不要硬的,不要生冷的,也不要羊肉。”
周曦抿了抿唇,迟疑地看他一眼。
聂铉重又拿起筷子,夹一筷子肥肠,嚼咽罢了才与他道:“既然有胃疾,更该仔细饮食,喝些热粥下去,怎么也会舒服些。”
周曦摇了摇头道:“多谢好意,只是……”
聂铉打断了他的话,笑着问道:“可是还要我喂你么?”
周曦面上一红,不说话了。
待到周曦将那一小碗粥吃了半碗下去,聂铉也吃得差不多了,径自叫人来结账。店家殷勤地报了个数目,聂铉听了便看向周曦——他甚少出宫,先前哪怕出来也是带着太监随侍,自没有带钱的习惯。
周曦却也是一愣,怔怔地回望过去。
当朝首相,往日出入的酒楼都是京中数一数二的,当然也不会不认得他,不论怎么吃用,自是记在账上到相府结清,哪个会厚着脸皮去问他伸手要钱不成?
是以也从来没有随身带钱囊的习惯。
君臣两个面面相觑,店家便笑得更热络了,问:“本店店小,概不赊欠,不知两位哪位结账?”
周曦看了一眼皇帝面上的尴尬,抿了抿唇,将靠在桌边的紫竹伞拿过来,解了伞柄上挂着的那个白玉坠子下来。
和田羊脂白玉雕琢的坠子,底下打的是金丝玛瑙络子,便是天香楼的一席酒都抵得过,是故聂铉刚才看到的时候,都忍不住说他的丞相富贵。
周曦却不在意,只想拿来抵饭资。
店家毕竟是在京城开酒楼的,也是有眼力的,笑得眉不见眼伸手去接:“这太贵重了,还是要先估个价……”
周曦不以为意,淡淡道:“不必找了。”
正待将那玉坠交于店家,却被聂铉握住了手,皇帝摆出了一脸的市侩吝啬:“这几个菜不值伯阳这个玉坠子。”说着将他手里的玉坠拿到了自己手中,径自揣进怀里:“伯阳少坐片刻,我回去取钱。”
说着向那店家道:“我将这位周先生抵在你店里,回去取现钱来,去去就回,你再上一壶好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