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杯再次倒满,“小姑娘,你这个忙,我是帮不了的。你要是不高兴,这个包厢里的酒随便你喝。”
纪岚满脸通红,思想迟缓,声音却很冷静,“麻烦徐总特意来见我一面了”
徐家河微微一笑,从沙发上不急不慢地站起来,扣起西装,“我先走了,你可以在这随便玩,爱玩到什么时候都行,所有账都会记在我名下,就当是我对不住许哲。”
纪岚在沙发上呆坐着,坐到徐家河不知走了多久,还是没能回过神来。
手机还被她拿在手里,她无意识地用指纹解了锁,播放器突然又循环播放起了楚佑的demo,伴着吉他的低声哼唱在她耳畔响起,她有一瞬间错觉自己不过是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纪岚半躺在沙发上,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微微眯起了眼。
再睁眼时,楚佑已经站到了她跟前,她神志不清,左右张望了很久,才发觉自己居然坐在洗手间的地面上。楚佑一把将她抱起走出了包间,一路用手把她的头护在胸前,不让过往的行人看见她的脸。
走到地下停车场之后,楚佑放下了她,领着她上了停在最外侧的一辆车。
纪岚在这短暂的间隙中,回想起了前一刻所发生的事。
徐家河走了之后,她坐了没一会就跑去卫生间吐了好几次,站都站不稳。小冰急急忙忙从隔壁跑来,又是给她撩头发,又是拿漱口水给她,里外忙了近一个小时。她最后吐不出来又晕晕乎乎,瘫倒在洗手间就睡,把小冰吓得六神无主,这才打电话给了楚佑。
“小冰说她几次在走廊上来回张望,想找人帮忙又怕被人拍下照片上网爆料,你又不许她打电话给许哲,把她急得欲哭无泪。”
楚佑踩着油门一路上坡,把纪岚晕得胃里一阵翻腾,上了大路,楚佑瞥了她一眼,降下了小半截车窗。
车厢内饰的气味让纪岚不舒服,她把车窗又降了大半,“车新买的?”
“上星期刚提的。”楚佑把着方向盘,抬头看了看后视镜,再三确认后面没车跟着才放下心。
纪岚看着方向盘中间的车标哼了一声,“发展得不错,赚了不少钱。”
“好日子到头了,估计过段时间就要吃不上饭了。”楚佑驶入左转弯待转区停下,伸手帮纪岚系上了安全带,“你好点没有?”
纪岚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脸,摇头,“没事,吐完就醒酒了。”
楚佑问,“好端端的,一个人去喝酒?”
她不肯说实话,“没工作没事做,出来玩一玩。”
绿灯之后,楚佑左转弯驶入了从前他最熟悉的一条路,他打开了收音机,调到了常年没有主播说话的音乐台,“你一个人照顾好自己,酒真的要少喝。”
说着,他放慢了车速,伸手去摸自己的口袋。
纪岚看了他一眼,“你也是,少抽点烟。”
他突然就笑了,手空着从口袋里拿出来。
两个人不尴不尬地沉默了一会,纪岚还是忍不住问,“郭平安都和你说什么了?”
楚佑轻描淡写地带过,“他要我一首歌,我没给。”
“你当然不会给。”纪岚望着他叹气,一心替他不值,“有些事情是很不公平,但……”
楚佑抬手打断了她的话,“郭平安这种人,在许哥没发掘我之前,我已经见过不少了,也打过交道、卖过歌。有时想换个新手机,就从硬盘里随便找首写得不趁意的,三千五千就给了,当然了,也是不署名的。买主都是一些混网络和酒吧的歌手,拿了我的歌回去,改都不改就贴上原创的标签发出去,我都是不过问的。”
“比这更没原则没底线的事,我做过不少,谁还能不对生活低几次头?”
纪岚默默地攥紧了胸前的安全带。
“之所以这次拒绝了郭平安,一方面是看不上他趾高气昂的态度,一方面,熬了这么些年,还是要对生活继续低头,我也觉得累了。”楚佑把车停在小区门口,保安从岗亭里走出来想找他登记,从半个降下的车窗里看见了他的脸之后,直接升起了车闸。
纪岚于心不忍,“你以前的辛苦和忍让都白费了……”
“问题不在这。”入了小区,楚佑放慢了车速,“如今我一伸手,就碰到了天花板。”
饶是纪岚此刻还晕乎,但只迟疑了几秒钟就领悟到了他的意思——创作天花板。
“我现在写的东西是还行,但在这个水平,我已经原地踏步了近两年了。从u&i第一张专辑发行到我得奖,中间发生了太多值得我沾沾自喜的事情,令我几乎冲昏了头脑。这段时间我一个人静下来,才认真思考了很多事……我写不出更好的作品了,我的能耐,到这就见顶了。”
“郭平安坐在我面前的时候,我除了瞧不起他,更多的是害怕。他可是郭平安,我高中时买了自己第一个手机,拿到新机第一件事就把他的歌设成来点铃声和闹铃。他也写出过让人单曲循环几百遍都听不厌的歌,也用过让我大吃一惊的和弦编排,如今人到中年,油油腻腻、颐指气使,还到处剽窃他人的作品——多可怕啊。”楚佑停下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如果我在这条路一直走下去,说不准过个十年、二十年,就会变得和他一样。”
纪岚松开了安全带,没有下车,“你有什么想法?”
“不知道,就是焦虑,每天每夜得焦虑,觉都睡不着得焦虑,兴许这回失个业对我来说是件好事。”楚佑把车窗全部降下,还是从口袋里摸了烟出来,点起一根,“这音乐吧,就跟数学似得,入门容易,全全半全全全半,记得公式就能做出题。越往深里学,越觉得脑壳疼。”
他自嘲,“累得慌。”
纪岚不知该说什么。
这些天的浑浑噩噩在这一全释然了——只有她,在委屈难过、自怨自艾中不可自拔,只有她。
楚佑一支烟抽到一半,对她微微一笑,“上去睡吧,喝了不少酒,要好好休息。”
纪岚既不想走,也没话说,一直坐到楚佑将一整支烟抽完,才将手搭在了门把手上,“你要是需要人帮忙……可以找我。”
“纪岚。”楚佑难得郑重地喊了她的名字,“我没事。”
她只好点头,从包里摸出门禁卡,开门、下车,踩着高跟鞋不回头地走进大楼。站在电梯前,她看见了一张妆容斑驳、气色灰白的脸。等进门之后,她走到窗前,拉开了窗帘了一角——楼下漆黑一片,夜风把树枝吹得一晃一晃,冷冷清清。
她口干舌燥、口腔里一股苦味,目光呆滞地望着静悄悄的小区大门,有些后悔没跟他多说几句话,又庆幸最想说的话都忍住了没有说出口。
纪岚抓了抓自己乱蓬蓬的头发,踢了高跟鞋赤脚去洗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