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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沧海月明珠有泪
    北朝书 作者:公子春秋

    第二十二章 沧海月明珠有泪

    河西走廊之原州,须弥山之南麓,有一百多处的石窟。窟内,佛像雕绘结合,色调古朴,造像精美,多秀骨清相。时任原州刺史,河西郡公李贤,年过六十,历经七年,督造菩萨天女像。菩萨身着天衣,胸挂璎络,腕配环钏,面貌端丽,姿态秀美,形如宫娃,窟顶有围绕塔柱翱翔的飞天浮雕,真是千姿百态,琳琅满目。周边吐谷浑、高昌、龟兹等国纷纷来附,惊叹于大周之天工巧计,佛祖之万能无量,一时四方沙门兴起,八方僧侣来归。

    须弥山峰峦叠嶂,林木繁茂,傍有流水,风景秀丽,原州治下长城郡县,正是独孤阀长城郡公独孤善食邑,独孤阀所领建忠军便屯于长城驿。因奉旨建造河西石窟,宇文护给予期限有限,工程巨大,不得已建忠军军士亦在数年时间里充当着工匠的角色,石窟耗费国库巨量,劳民伤财,令河西百姓苦不堪言,建忠军将士对宇文护更诸多抱怨。

    河西郡公李贤是陇西李阀出身,石窟完工,便想请求回归京师颐养天年,宇文邕欣然允诺,并由建忠军护送回京。是夜,宇文邕突发兴致,一行人夜反长安,随军柱国侯莫陈崇凭借他在官场上的敏锐直觉,已查知事有蹊跷。车架走至渭水,再过便正是李阀陇西之地,一个流言从侯莫陈崇的亲信常升口中传出,常升称侯莫陈崇说:“我过去听占卜的说,晋公今年不利。圣上的车驾今天突然从夜里归来,只不过是晋公要死了。”

    皇权与相权之争,宇文邕与宇文护的暗中较量,对北周大臣们来说,大多也心知肚明,一个原本处在暗处的矛盾瞬间被暴露在骄阳之下。官场上风云变幻,动辄祸延全族,侯莫陈崇的诳语像捅了马蜂窝一样,朝廷上下一片哗然。

    消息传至后=宫,几家欢喜几家忧。未央听完李福生的徒弟荣升带来的消息,问道:“圣上如今过了陇西吗?”

    荣升恭敬道:“若无意外,今夜丑时便到长安。”

    未央微一点头,吩咐蝶舞赏了他些银穗子,遣他下去。夜露中宵,更漏深深。宫灯明暗下,未央望着铜枝荧火的烛火发起呆来。

    按照宇文宪的说法,圣上许是想要利用李贤回京的机会在李阀的地方对宇文护下手。只是没想到这个消息竟会泄露,如今圣驾已过陇西,看来他是放弃了。想想之前的孝闵帝和世宗皇帝,皆因事情败露被宇文护杀害,无论皇帝如何换。权力还是紧紧掌握在宇文护手中。

    未央眉梢淡淡一拧,抬眼问身旁的青娥道:“凌美人还在长乐宫?”

    青娥正与蝶舞在一起给未央未出世的孩子裁制绣样,听得未央发问,道:“嗯,还在呢。”

    未央心中有些不详的预感,暗自想了想。道:“明早你再去玉堂殿,见不到她就不要回来。”

    青娥心底一惊,愕然道:“娘子?”

    蝶舞见未央脸色不大对。放下手中绣样,跪身上前道:“娘子可是有什么想法?”

    未央凝眉,似乎遇到了很难理解的事情,摇着头说道:“不好说,只觉得此事相当蹊跷。”

    蝶舞和青娥相视一眼。少见她如此凝重的时候,齐声问道:“是什么?”

    未央看看她们。迟疑道:“难道你们不觉得凌美人近来行事很不同么?”

    蝶舞道:“许是因为元欣之事牵连到了她父亲吧。”

    未央抬头道:“正是如此,梁国公身为前朝柱国,可算是久经朝堂的老臣,何故会说那些徒惹是非的话来?青娥,圣上现已过了陇西,不可能会再对大冢宰不利,那凌美人的父亲大冢宰会如何处置?”

    青娥脸色顿时大变,圣上若是放弃,那侯莫陈崇的下场可想而知,她当即起身道:“奴婢现在就去玉堂殿。”

    未央并不阻止她,待她走了,对蝶舞道:“你说,是谁把消息泄露出去的?”

    蝶舞笑道:“不是常升么?”

    未央白了她一眼,啐口道:“你也知道不是常升,又来戏我。”

    蝶舞笑了笑,旋即歪着头想了会儿,接着摇头道:“奴婢想不到还会有谁。”

    未央抿了抿嘴,也猜不到,扶着几案慢慢起身,蝶舞搀扶她上了塌,替她盖好锦被,道:“奴婢不明白为何太后要把凌美人留在长乐宫这么久。”

    未央也不知在想什么,忽然冷冷一笑道:“留?是扣吧。”紧接着她脸色一变,才恍然惊觉自己刚才的失常,失色看向蝶舞。

    蝶舞见她如此冷然,心中一凛,与她两相对视下,愕然问道:“娘子心里莫非已有了计较?”

    未央讶然,也不知为何刚刚会那样,她瞪大了眼睛,拼命的想,心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烁,却抓不住一点。她晃了晃头,紧紧凝着眉头说道:“我也不知道,说不上来。”

    饶是蝶舞聪明,也只能叹句无可奈何,掖了掖被角,道:“即然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娘子睡吧。”

    未央摇摇头,指了指柜案道:“睡不着,拿本书来看吧。”

    蝶舞知道她每逢心里有疑惑想不明白就好看书,问道:“娘子要什么?”

    未央想了想道:“《汉书》吧。”

    蝶舞起身去柜案替她拿,一边笑说道:“娘子都看了好几遍了,还这么爱看。”

    未央浅浅一笑,接过来道:“多看看总没坏处,你先睡吧。”

    蝶舞笑着摇道:“奴婢也不困,奴婢给小皇子裁衣服。”

    未央道:“又不定就是个男孩儿,不过小孩子的衣服倒也分不那么清楚。”

    蝶舞笑而不答,专心裁制。未央翻了两页书策,都是烂熟的故事,不一会儿就倦了,穿窗斜洒的月色,那月光直照到心头。浮浮沉沉,一片如水的明亮。

    锦衾微凉,灯花渐瘦,已是月上中天。

    蝶舞困顿了一下,打了个哈欠,眼见未央正倚着靠枕沉睡,微微笑了笑,起身把铜枝里的灯芯重新剪了剪,正要收拾起地上的衣料,猛地一抹淡白晃过眼前。她抬头一瞧。立即就要叩拜,却被宇文邕止住。

    宇文邕伸指放于唇边,摆手示意她不可出声。蝶舞会意,微微一福,低着头悄悄退了出去。侯在门外的李福生见她出来,忙让何泉把殿门合上,招上两人出了内殿。

    寝殿内罗帐轻垂。淡淡地盈绕着檀香的味道。未央只着了白丝的中衣,手中书卷虚握靠在枕上睡得香甜舒服。宇文邕看着这样的情形,不由自主便扬起了唇角,轻轻上前,俯身悄悄拿起未央手里的书策,目光一动落到了她的脸上。一时间流连忘返。

    红罗轻烟,那微微散乱的青丝如瀑,倾国倾城的容颜实难以言语描述。安安静静的样子令他怦然心动。柔顺的中衣许是呆的太久,竟从那梨花雪肤上滑落下来,露出了大片的肌肤。衣胜雪,人如玉,看着她。他便不由自主的将原有的那份漠然给轻轻遮掩,使得目光变得柔和。

    烛花“噼啪”一声。宇文邕抬头看了看那半明半暗的铜枝荧火,转身脱掉外袍挂在衣架上。再回身,却见未央已经醒了,正嘴角含笑,慵懒而温柔地看着他。

    “回来的晚,吵醒你了?”宇文邕无奈笑道,将被角一扯替她盖好。

    未央撑了撑身子,道:“看了会儿书,不知不觉就困了,圣上刚回来,怎就过来了。”

    宇文邕歪坐在塌沿,伸手捋着她鬓边散乱的发丝,道:“挂念着你,近来都做些什么?”

    未央心底泛起一阵暖意,撑起身子道:“无外乎是去长信宫陪陪太后,闲来游游太液池罢了。”

    宇文邕失笑道:“怎么,夫人独守空闺,心生寂寞了?”

    未央故意嗔道:“妾身还以为圣上赶着回来去瑶华殿呢。”

    宇文邕眉梢轻挑,调笑道:“好大的一股醋意。”他夸张用手在鼻前煽动着。

    未央红唇微抿白他一眼,宇文邕笑意加深,伸指在她鼻头轻刮一记,道:“在路上我就在想,我这么挂念你,你可挂记着我,如此看来,果然是夫妻心意相通呐。”

    未央霎那间俏脸飞鸿,银牙轻咬,见他眉宇间带着几分凝重,却也更多满足的安然,便问道:“李贤大人回京了?”

    宇文邕躺到她身旁,不问她如何得知,只淡淡道:“回了。”

    未央轻抿了嘴唇,叹了口气。宇文邕侧头看着她,奇道:“你都知道了?”

    “嗯,是五哥告诉我的。”未央点头,察看他的脸色。

    “五哥?”宇文邕微微擎眉。

    未央伸手抚上他的胸膛,浅笑道:“五哥和六哥不都是你兄弟,自也是我的兄弟,那日碰上他俩,便听得他们说了。”旋即微微垂头,娇羞道:“是我央的他,你莫要怪罪,我只是想知道你可平安。他没说旁的,只说让我不用担心,一切都安排好了。”

    未央并不打算瞒他与宇文宪见过面的事,有些事此刻瞒住了,往后为他知道徒惹得彼此信任隔阂,但关于宇文直和青娥的事以及宇文宪的秘密她却没有说。

    宇文邕端详着她,目光中微带歉疚,叹道:“是我棋差一招,这一仗,输了。”

    果然不是他故意要害侯莫陈崇的。

    刚才读的《汉书》里萧阳的事迹,不禁联想到他协助刘邦诛除韩信的事来。自古狡兔死、走狗烹,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1,前朝柱国世家助宇文阀夺取帝位,却因元欣一事坐罪牵连,如今朝内朝外的元勋旧臣都胆战心惊,深怕成为元欣第二。

    即然不是他的意思,那还会有谁?

    未央暗地里舒了一口气,宽慰道:“圣上还没输,只是时不与我罢了。”

    宇文邕眸底闪过肃然冷意,“若非常升泄密,焉能事败?”

    未央疑惑的看着宇文邕,宇文邕知她想问,皱了皱眉头,却道:“你不必多虑,安心养胎,一定要给朕生个皇子!”

    未央见他如此笃定,淡噙着笑意,轻声说道:“若妾身真生了皇子,圣上赏妾身什么呢?”

    宇文邕蓦然失笑,“从来都不知你想要什么,你要什么,我都给。”

    未央像往常一样伸手,轻轻地抚上了他的眉心,下定决心,开口问道:“若我说是皇后呢?”

    宇文邕微微一惊,赫然起身扭头,却在看到未央那双明澈的眸子时怔住,竟涌起如释重负的感觉。“你知道吗?你若永远都不问,我真不知这个位置会落到什么人的手里。”

    未央一怔,料不到他的心意会是这样,情动之下伸手换上他的腰际,道:“我这是否就叫做失德?”

    宇文邕含笑道:“那便没德行好了,太有德行,就真成了赵飞燕了。”

    未央见他又拿赵飞燕取笑自己,只是不依。宇文邕笑握住她的手抚在自己额头,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这条路不好走,你真的愿意吗?若有个万一,我……”

    未央当然知道后话,唇角弯起淡淡弧度,安静道:“不管以后怎么样,我都无悔今日选择。”

    宇文邕看着她,眉宇清隽,眼中却带着丝歉然,猛地伸手将她揽在怀里。

    未央问道:“侯莫陈崇怎么办?”

    宇文邕扬眉揣度,淡淡反问道:“为了凌美人?”

    未央悄然点头,抬头望他,见他眼睛静静地看着帐顶,方才的温柔褪去,脸上连平日的清冷都不见了,全是漠然的,没有丝毫的感情。心底不禁叹了口气,果然下棋就是要舍卒保帅的,只是如此的无可奈何。

    “凌美人已在长乐宫徘徊多日了。”未央轻轻的说道。

    宇文邕不置可否,只是搂着未央的双臂略紧。

    未央目光似有晶莹闪动,道:“留下她吧,就像元宣明。”

    “嗯。”

    1出自《史记.越王勾践世家》:范蠡离开越国之前给文种写了一封信说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为人长颈鸟嘴,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子何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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