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君一生 作者:谦少

    第 22 章

    22、老师，你知道吗，夏知非他羡慕我

    三月十三，是李祝融的爷爷过生日。

    我整天躲在卧室里，看我带来的一本书，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终于熬到了三月十三的正午。

    李老爷子虽然说了不大办，但也只是说说而已。八十大寿，儿孙满堂，怎么可能不大肆办？从早上开始，李家就热闹的很，来客络绎不绝，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远远听到小客厅里的女客一阵喧哗，原来是郑野狐来了。

    我压不想去见这群人，当年能和他们在一起说笑，是因为觉得他们是李祝融的朋友。现在我和李祝融的关系都这样狼狈，用什么身份去见他们？

    午饭本来准备在楼上吃，但是李祝融让袁海上楼来叫我。袁海用开玩笑一样的口吻说：“李老爷子刚刚说，来着都是客，楼上的客人怕是看不上李家的人，所以连下来跟寿星公敬杯酒都不肯。”

    他这话是当着人前说起来的，削得不是我的面子，而是李祝融的面子。

    毕竟，一天之前，李祝融还言辞凿凿地说我是他的家人。现在这个“家人”，连跟他爷爷祝寿都不愿意。

    要是李祝融不开心，头一个不好过的，就是我。

    要是平时，我也不在乎什么好过不好过，反正日子已经被过成这样了，怎样过不是过呢？但是现在却不行，因为我爸的生日，他要是不高兴了，我的境况会比现在糟糕十倍。

    “和李老爷子说，我感冒了，怕传染给客人，所以一直没有下楼。本来是准备给老爷子祝寿的，但是两手空空，没拿礼物，不好意思去讨酒喝，既然老爷子发话了。我马上就下去给老爷子赔罪……”

    想也知道，老爷子说完那句看似玩笑却很重的话之后，旁边的人一定是噤了声，半天才有人开着玩笑把话题引开。现在气氛应该都还是僵着，袁海虽然格冷静，但是跟着李祝融这么多年了，把我的话修饰一下当玩笑话说出来，旁边的人一定会识相地跟着笑，李老爷子不能削李祝融的面子削得太狠，也会笑出来，于是一片其乐融融。

    这些勾心斗角，一句话转十个弯才说出来的功夫，是在这些在大家族里长大的人必须学会的。我虽然不会，但是看了这么久，也能依样画葫芦说几句-

    李老爷子坐在客厅里，旁边是几个老人，我都认识。

    夏李郑三家，夏知非爷爷和父亲都死得，是意外，他小时候过过一段苦日子。夏宸那一脉我只听过，没见过。在c城只觉得夏宸有点眼熟，我只见过夏知非两三面，所以没把夏宸认出来。

    李家喜欢自诩书香门第，其实出来的人一个比一个手腕狠，他们家的人，一点谦谦君子的蕴藉都没有，不过博学多才是一定的，李祝融当年十三岁就能看法文原著，我的论文，他对照着参考文献，竟然能看懂大半，都是被李老爷子那铁血手腕教出来的。

    郑家人很洋气，观念开放，和其他人比起来，郑野狐和林尉几乎没吃什么苦头。郑野狐他妈很厉害，现在他家是他妈做主，一个女人，从政，还坐到那么高的位子，实在是件难得的事。郑野狐虽然平时疯疯癫癫的，但是他骨子里有一股狠绝，当年他以为林尉在南方出事，一晚上肃清了半个城市，结果林尉只是出来点小意外而已。

    这几家人，我都不喜欢。

    大概是由于我爸的缘故，我从小就觉得那些把时间浪费在权利斗争和勾心斗角的人，都是看不透而已。人活一世，只有一个胃，一点吃一点饭就够，只有一个身体，有一个伴侣，有片瓦可以安身就够，人是要有信仰，有梦想的。喜欢旅游，就去旅游，喜欢开公司，就去开公司。喜欢搞物理，我就去搞物理，整天算计这个算计那个，嫌钱不够，人心不足，都是在浪费生命。

    但是事实给了我狠狠一巴掌。

    我自以为活得自在，做自己想做的工作，颇有成就。但是这些“浪费生命”的人，他们只要随意的一句话，都可以让我万劫不复。

    权利不一定可以成就他们自己的人生，却可以毁了别人的人生。

    像我，穷书生一个，满脑子公式定理。我能说清楚宇宙起源，看穿每一个人的身体结构，说出他们每一个动作的力学原理。但是我要做的，却是给一个我压不想有交涉的人祝寿，说祝老爷子福寿绵长，松鹤百年。

    李老爷子很和蔼地笑着，李祝融的堂姐在旁边，端了一盘红包过来，李老爷子拿了一个给我。李祝融在背后看着我，目光灼灼。

    小客厅的那堆女客，不知道在说什么，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我的手在发抖。

    眼前的这个人，我很清楚，是他的一句话，让我从r大退学，让我猥亵学生的名声传扬开，父母蒙羞，自己没有立足之地。但是我不能把红包摔在他脸上，我还有接过来，

    文人说的轻巧，自古艰难唯一死，但是这世上有很多事，是比死更艰难的。

    活着忍受，比死，更需要勇气。

    我爸今年六十岁，清瘦，满头白发，我妈今年五十三，喜欢去楼下郑老师家里打麻将，他们只有我一个儿子，就算在最艰难的日子，我也没想过死。

    但是活着，又能怎么样呢？不过是被李祝融惯着，他有很多套房子，我可以一套一套住过去，北海不错，玉渊潭也还好……

    连说一个“不”字的权利也没有，他有那么多花样迭出的威胁，父母，朋友，乃至我自己，都可以成为被他挟持的本钱。

    他说他喜欢我，可是他做了什么呢？他说他十年前身不由己，可是他十年后做了什么呢？十年里，我从未想过，要是我没遇到他就好了。

    但是，现在，我忽然这样想了。

    整个下午，我一直呆在卧室里。

    天很快暗下来，我没有开灯，在床上坐了一会儿，觉得累了，就趴在床上睡了。醒来是因为听到李祝融进来的声音，他和袁海在说话。

    “老师睡了？”

    “刚睡”袁海替他开了门，停顿了一下，又加上一句“许老师晚上没吃东西”

    李祝融“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袁海退了出去，带上了门，房间里又按了下来。我听见他在解领带的声音，西装外套被扔到地上，他大概是喝了不少酒，直接倒在了床上。

    “我要缓一下”他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忽然把手臂搭在了我身上。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大概不知道我已经醒了，躺在床上，长舒了一口气，忽然勾着我的肩膀，用对于一个喝醉的人来说很轻的动作把我慢慢拌了过来。

    我闭着眼睛，竭力装成一个已经睡熟的人。

    嘴上忽然被有点凉的东西碰了一下，带点酒味。

    他亲了我一口。

    “老师，你知道吗，夏知非他羡慕我”他声音里带着醉酒特有的轻松和笑意，双手捧着我的脸，笑了起来“我就知道，我比他聪明。”

    我对夏知非的爱人，略知一二。他叫陆非夏，印象中，他身体十分虚弱，不能沾烟酒，也不能吃辛辣食物，连出来吹个风都会出事，但是听人说，他并不是天生就这样的，他以前甚至是个特种兵，还去越南出过任务。

    我曾经见过陆非夏一面。

    是再我大二那年夏天的下午，李祝融和郑野狐去玩郊外击对战，路过夏知非家，顺便叫他。有个很漂亮的青年站在草坪上浇花，穿着迷彩服，听见我们的声音，他惊讶的转过头，那张脸让人经验到失神。

    他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人。

    我知道夏知非为什么羡慕李祝融。

    他在我脸上了几下，又趟了一会儿。期间偶尔发出一两声轻笑声。认识他这么多年，除了刚在一起那段时间，我难得见他这样开心。

    就在我以为他已经睡过去的时候，他却忽然伸手撑住床，缓缓坐了起来。

    我知道，他要去洗澡。

    他是这辈子我见过的，最有自制力的一个人。

    他没有洁癖，而且今天他身上也不脏，但是他就是一定要去洗澡，因为他不能容忍自己失去自制力的人。他从不纵容自己，不管遇到什么事，他总是克制自己，做出最理智最冷静的选择，不管引诱他的是柔软舒适的床铺，还是别的事情。

    他自制的近乎自虐。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曾经心疼他，后来发现他压不需要任何人的心疼和同情，他比我遇到的任何一个人都要骄傲、水火不进，油盐不进、

    浴室传来轻微的水声，这间黑暗的卧室，像极了十年前，老爷子刚刚和我们摊牌的那晚上。

    我忽然很累。

    他说，夏知非羡慕他。

    可是，他不知道，我羡慕陆非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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