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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座城II
    思念成城 作者:天籁纸鸢

    第八座城II

    剧组在托雷美利斯的海边宾馆住下。

    一整天的忙碌奔波让人疲力尽,但申雅莉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就从后院走到沙滩上去散步。

    沙子的颜色是毫无攻击的灰褐色,踩上去是酥软的,鞋底很容易就陷进去。落日像是大而温暖的手掌,在海风的吹拂下,在沙滩吹出金色的涟漪。沙滩后方的草地中种着一排椰子树,延伸到了很远的地方。三排椰毛编织的大阳伞立在沙滩上,也被海风吹得飒飒作响,像是夏威夷女子踯躅走动牵动的草裙。这里的海湾不同于直布罗陀海峡的深邃,是稀薄的蓝,如同一块巨大的、发亮的冰凉蓝宝石。

    海湾前有一个白色的背影。申雅莉虚了一下眼睛,看见那个人坐在沙滩上,似乎正低头看着膝上的什么东西。

    她加快脚步,朝着他走去。

    风自海洋远处高空中翻卷而来,掀起一阵阵潮湿的浪潮声。他的黑色碎发被吹乱,白色衬衫也鼓满了海风。随着沙哑的脚步声靠近,他有意识地回过头来。提着裙子想要吓唬人的申雅莉像是玩定格游戏的孩子,尴尬地站在原地,露出一排亮晶晶的小牙齿:

    “在做什么呢?”

    “给下一栋楼构图。”他拍拍身边,示意她坐下。

    她走过去坐下,探出脑袋看了看他膝上的速写本,上面已经有了一个楼房的雏形,草稿上还有一条小小的橄榄枝:“准备设计成人文风格的?”

    “不是,这是一栋it大楼,这橄榄枝只是画着玩的。”他把本子合上,“申小姐喜欢什么花?”

    “风信子。”她抱着膝盖,用下巴指了指他的本子,“你不用理我,只管画你的。”

    “没关系,这个工程不急。”

    “继续继续。我平时工作多了,喜欢看别人工作,这样才觉得自己是在休息。”

    “……好。”

    他笑了,打开本子重新开始构图。果然是超专业级,以前上学的时候哪怕是教授也不会会这么熟练准地画出草稿。看着他修长的手在纸上快速移动,她有些倦了,低声说道:“dante,你是一开始就想当建筑师的么?”

    “嗯。”

    “你很喜欢建筑么……”

    “嗯。”他嘴角带起了一丝笑容。

    “真好。”她抬起眉毛,但眼睛已经快合上了,“真好,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

    曾经她也如此想要成为建筑师。

    遗憾的是,现实和梦想差距是很大的。

    大二那一年,爸爸的病来得太快太急,突然间需要一大笔手术费,普通家庭本承受不起。在她没有毕业的情况下,进入演艺圈似乎是最有效的挣钱方法。可事实是,超级巨星们看去都很有钱,但真正入行的新人日子是很苦的,哪怕是皇天集团的片约也一样。

    当年的丘婕考入了一流的戏剧学院,对演艺圈的各大经纪公司了解属于半桶水的程度,但皇天集团的名号,哪怕是圈外人也不会不知道。一听说申雅莉想推掉皇天的片约,她气得差点当场掀桌:

    “皇天集团?!那是皇天啊!演艺圈的龙头老大!可能唱片方面还有赫威集团能和他们抗衡,但电影方面他们几乎垄断了整个国产市场,票房最高的电影几乎都有他们参与,而且他们给钱也很爽快,你是疯了吧才不接受!”

    “但这公司的规定也很死板,新人没有预付金,在电影上映前不会给一分片酬。就算给,第一部电影的片酬也撑不了多久。”申雅莉垂着脑袋,按住因为压力过大而突突跳动的眼睛,“我真的很需要钱。”

    “你就不能跟他们商量一下,先支付一部分订金?大不了跟他们签长约。”

    “他们很注重演员实力,除非答应进行两年的演艺培训,否则不会签长约。就算签了长约,在正式出道前也不会给太多钱,还不能接其他公司的通告。”

    “可是,可是这么好的机会……什么事都是可以谈的啊,而且你可是选美大赛第一名啊,再和他们谈谈看看?”

    “婕婕,皇天集团不是赫威,他们讲究的是实力,门槛太高了。如果是你还ok,但我完全没有演艺功底,基本没有谈判余地。”

    “那你试试赫威?”

    “赫威更不行,他们老板是吸血鬼,只捧人不给钱,旗下的艺人简直比民工收入还低。”

    丘婕提出了不下十个经纪公司,都行不通。新人在哪里都是白菜价,而且作品问世前是不可能有片酬的。

    几天后,丘婕把一个牛皮信封送到申雅莉家里:“雅莉,这是我找爸妈要的,里面还有一部分我的存款。你先拿去用。”

    接过那个沉甸甸的信封,申雅莉当场就哭了出来。她知道对丘婕来说这笔钱真的很多了,可丘婕也不知道,这些钱对医疗费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

    爸爸是个正义感很强的直肠子,曾经带着人去捉舅舅和情妇的奸,因此致使舅妈下定决心离婚。离婚后舅妈对他怀有感激之情,但妈妈的亲戚这边对他这种行为很不满意。尤其是外婆,她是个守旧的女人,不但重男轻女,还认定了不会包容老公外遇的女人就不是好女人,厌弃舅妈的同时,也对爸爸记恨起来。所以,听说他得病了以后,外婆这边的亲戚翻脸比翻书还快,满脸写着“这就是报应”的恶毒神情,压没想过要伸出援助之手这种事。

    她找遍了除了他们以外的亲戚朋友,零零碎碎凑到了一些钱,可是加起来还不够手术费的三分之一。以前的舅妈家帮了不少忙,但到底心有余而力不足。

    如果换做以前,希城一定会尽力帮忙。可是从他父亲过世后,他家欠银行的巨额贷款大概有多少,申雅莉心中也有个数。她不愿意再给他增加负担,在迫不得已之时,只有去找那些因她选美慕名而来的追求者。他们看出了她不谙世事,为免她不能理解等价交易的定律,真实的想法也都搁台面上说。

    他们的言语令她感到震惊。她知道父亲是个相当有尊严的人,如果她做了令他蒙羞的事而换得他的医药费,他就算痊愈,也一定会恨不得立刻再死掉。所以,到最后也没有答应任何一个人的要求。

    那短短的一个月内她看尽了人情冷暖,也受尽了挫折坎坷。穷途末路时,她想起了那么多富豪小开难看嘴脸里,原本最瞧不起的一张。

    “找我借钱?”

    白风杰坐在兰博基尼里,挑衅地把上翻的全自动车门打开,好让她近距离观看自己与两个美女相拥的浪荡情景。他之前被她甩得太狠了,这一回完全没打算给她什么好脸色看。

    “对。给我五年时间,我会还你十倍。”她的双眸明亮如星,写了满满的认真与坚定。

    “十倍,这还真多。”他对着地面抖抖烟,雪白裤腿伸出来,仰着眉毛往美女身上靠了靠,“可是,我凭什么相信你有能力挣十倍?”

    “我写借条。”

    “借条,过了五年你要还跟现在一样一穷二白,我也不能拿你怎样不是么?到时候你拿什么还,你自己么?别说你现在都不值这个价,五年后你更是老了不少,会比现在还不值钱吧。”

    如此的羞辱令她气愤,却没让她退却。因为她从他玩世不恭的表情中,隐约看到了一丝愤怒。这一丝愤怒让她觉得,自己还是有希望的。

    可刚有这个念头,他就令她失望了。

    “申雅莉小姐,希望你弄明白一件事,我对钱的数目完全没有问题。就算还十倍,还不够我换一辆车,你认为我会稀奇么?问题在于,我压不想借你。之前为了你那个家里破产的男朋友把我骂得狗血淋头,现在又来板着脸找我借钱,你把我白风杰当成什么了?借钱也拿出点求人的样子。”

    她张了张嘴,再也说不出话。她用一种惶然的表情看着他,像是忽然被置身绝境,想要伸手去捉住保命的东西,却不知从哪里下手。希城把她宠得无法无天,她本不知道该怎么求男生。这一刻,她急切地想要知道如何去讨好别人,眼中有剧烈的挣扎,但嘴角依然绷得紧紧的。这些青涩的反应在白风杰眼里一览无遗。他一直对她很了解,知道她的家庭背景,知道她有个变成穷光蛋的男友,知道她缺钱,知道她的高傲与单纯,却完全没法把她追到手。这也是他如此讨厌她的原因。而她此时的矛盾让他挫败感更强了,他浮躁地把车门关上,丢下一句话后猛踩油门,扬尘而去:

    “找你的自尊心借钱去吧。”

    回忆中“砰”的车门响,让她忽然睡梦中清醒过来。

    不知是睡前的回忆,还是一场噩梦。但不管怎么说,那已经不是现实。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发现窗外天已经黑了,透明玻璃门外的沙滩在黑暗中被路灯照亮,残留下一圈圈金色的光晕。浪花拍岸声重复着低沉的忧郁。

    紧绷过后的神经因短暂放松而变得倦怠,睡意就像那些翻涌的海浪再度升起,不仅将身体填满,也慢慢在宾馆的卧房中上涨。她又一次睡了过去。

    这一次梦中出现的场景,居然是父母的家中,大学之前她住了十八年的地方。

    从爸爸住院以后,妈妈除了会回来为他准备食物或拿生活必备品,几乎就没有在家里多待一刻钟。所以,客厅里也不再有看报纸的一家之主与他织毛衣的妻子。没有电视机播放球赛的喧哗声,没有他戴着角质框架老花镜后慈祥的笑。

    窗帘太久没有拉开过,再走过去打开,窗台铁栏上的植物都已干枯到认不出种类,一只干扁的的死飞蛾掉在地上,和一枚爬满灰尘的图钉躺在一起。因害怕昆虫而后退的自己,又一次被忽而响起的短信提示音吓了一跳。打开手机一看,上面只有两行字:

    “借钱不可能。

    不过和你男朋友分手,我可以包养你,不用你还钱。”

    握着手机的手垂了下来。

    全身好都装满了沉重又内空的大钟,使她同时感到压抑、空虚与秒针嗒嗒走动的慌促。

    阳光入窗棂,更加暴露了屋内的狼藉与陈旧,清晰地照出收音机上灰色的尘埃。沉默的家具如同一个个铜石雕像,比埃及的金字塔还要古老。

    她沉默地走到客厅门前,却听见餐厅的方向传来了锅碗碰撞的声音。她大步冲到厨房门口。

    然后,她看见了熟悉到令人想要垂泪的背影。

    “老婆,你回来了?”他模仿着父母说话的口吻调侃着,同时专心与锅铲做斗争,连头也不敢回一下,“我给你做了紫菜蛋汤和芹菜炒,你看看还想吃点什么,我再帮你做。”

    “你做什么我就吃什么。只要是你做的,我都喜欢吃。”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背影,肩膀线条生硬地僵着。

    他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快速回头看了她一眼:“怎么了,今天这么会给我灌迷汤?”

    他有些感冒,声音带着沙哑的鼻音,却因缓慢温柔而格外好听。从父亲死后他才学会做饭,短短几个月过后,他已经烧得了一手好菜。这段时间里,他几乎完全戒掉了叛逆又傲慢的少爷脾气,并且学会为他人着想,对她更是超出以往十倍的好。

    梦中的自己有着后来的记忆,更加清楚这时的他只是在强撑。他从青春期起和顾叔叔的关系就很尴尬,是属于互相珍惜对方却从没好好说过一句话的相处模式。父亲的去世让他懊悔,他却从来不展露自己的悲伤。这时候的他,就像是纸做的城楼,只要再借助些许轻风细雨,就可以把他完全摧毁。

    这一次是重新选择的机会吗?那她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只是看着他的背影发呆。

    他是她父母以外最重要的人,是她生命中不可缺货的一部分。

    她不顾一切朝他冲过去,只想再抱紧他。

    可是,厨房却隔了一道透明的门,上了坚实的锁,把她完完全全隔离在外。她看见他把围裙脱下来,颇有成就感地拍拍手掌,朝她招手说:“汤做好了,你先过来喝一口。”

    “希城。”

    她焦急地朝他伸出手,却只能碰到冰冷的玻璃。

    “希城,你过来,我在这里啊!”

    清新的空气洗净了这一切,带入了满屋春季的花瓣。他的白色衬衣在风中猎猎抖动,就像是一双即将展开的天使翅膀,就要把他带到她永远够不着的地方。

    “希城,不要走!”她大声喊着,用尽全身力气朝玻璃上撞去,“是我错了,求你原谅我,不要再走了,过来好不好——”

    浑身剧烈的疼痛没有让她停下来,她反而后退几步,更加拼命地冲上去,撞在那道门上。这一回她觉得头颅几乎都要碎裂了,却依然撞不开。

    她狼狈地摔倒在门下。

    他慢慢走过来,在她面前蹲下来,将双掌贴在玻璃门上望着她。

    痛苦的情绪太过强烈,睡梦中的自己渐渐有些醒了。她知道,这不过是他离世后数千个日子里,一个绝望而窒息的梦。可依稀看见现实光亮的时候,她却再次强迫自己睡过去。她要继续这个梦。因为,现实中不会再有机会停在离他如此近的地方。

    不敢再出声,害怕把自己吵醒。

    她把双手贴在他手心的位置,把额头贴在他额头靠着的地方。尽管中间隔着冰冷的玻璃,他却像是能触她一样,温暖地笑了起来。

    然后,他的身影在飞舞的粉色花瓣中淡去,像是迎接初春阳光的雪人,无声地融化成冰水,挥发在空气里。

    空荡荡的房间里,又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浑身微微一震,申雅莉睁开眼睛。

    眼角仍有滚烫的泪痕,心跳因震惊而撞得口发疼。她发呆半晌,用双掌捂住脸,像是一个刚被捞起的溺水者一样大口喘息,呼吸着来之不易的空气。

    “做噩梦了?”

    听见这个声音,她吓得差点一头撞到床头上。床边坐着的男人用手背贴了一下她的额头,又贴了一下自己的:“没发烧。我还怕你刚才吹着风睡着感冒了。”

    他还是穿着白色的衬衫,肩膀宽了许多,声音也更加低沉。可是,是多年来梦见的面容,是久久不能忘却的那双眼睛。

    “希……”她几乎就要扑过去抱住他。

    但刚一张口,她就意识到他刚才的话,于是立刻收住了手上的动作,用力拍拍口:“是做噩梦了……我现在是在哪里?”

    “在我房间,我不知道你房间号。刚才你睡着了,我看你累了一天就没叫醒你。”

    “是……是你抱我进来的?”

    “嗯。没几步路,我房间在一楼。”他指了指门外的沙滩。

    “这样啊,真是麻烦你了。我现在整个人都傻掉了,我先静一静。”

    dante举起右手夹着的烟:“我去门口把烟抽完。”

    路灯照亮了夜晚的沙滩,大海是一片令人生畏的黑暗。白色巨浪自远而近,怒吼着从灯塔部冲到了沙滩上。海鸥的唳鸣盘旋在宾馆屋顶。

    他叼着香烟靠在门前,低头翻看手机,高挑的身影像是离她异常的远。她看着他的侧影出神。他用长而灵活的手指取下烟支,在苍莽的夜色中,沉默地吐出一抹灰白的烟雾。

    其实清醒的那一刻,她已经停止了哭泣。但梦中的一幕幕情景像是被倒带一般在脑中回放。希城的背影,他无声的笑,自己隔着玻璃紧贴他的手……未知的哀伤情绪却又一次毫无预警地袭来,不会让她再心跳失速,却又一次让她湿了眼眶。好像一定要再哭一会儿,才能把所有的悲伤完全排出体内。

    像是梦中的痛楚遗留在了肩膀上,身体依然有些发抖。像是独自一人走在灰色的荒漠中,孤单又无助,却心知不会再有人来帮助她,不会再有那个人的肩膀让她依靠。

    “谢谢你。”她催眠着让自己打起神,抬头对dante笑了,“好晚了,我继续回去睡觉。”

    dante把烟掐灭在烟灰缸里,重新走回床边:“我送你上去。”

    与他视线相对的刹那,她察觉到自己又要失控了,迅速低下头伸手揩了揩眼角。

    调整情绪花的时间越长,心里越焦急,可是越想阻止就越无法如愿,泪水像是细小不间断的溪流,怎么也停不下来。

    过了片刻,他在她身边坐下静静等候,没有开口说话。

    她的肩膀缩成一团,和脸颊一起被藏在厚厚的长发下。到后来,连说出口的声音也是哽咽的:“不好意思,我很快就……”

    话未说完,整个人已被抱入了怀中。她错愕地睁大眼,身子缩得更小了。可是,他的手臂环绕着她,拥抱变紧,体温温暖到接近炽热,与梦里冰冷的玻璃形成强烈的对比……她终于还是把脸埋入他的口,感受着他象征生命的心跳,压抑地呼吸着。

    不过多久,他前的衬衫就全部湿透了。

    他垂头抱着她,长长的睫毛盖住眼眸,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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