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幕1925 作者:吴安平
二一一章 风云上海滩(4)
混帮会的人,即便再风光,如果搭不上军政两界的关系,都始终是一个“瘪三”,上不得大台面。杜月笙号称“上海皇帝”,也要拼命巴结蒋介石,原因就在此。四?一二政变时,受国民党右派差遣的上海大小帮会首领就有两三百位,与其说他们是奉命不得不参与反共屠杀,还不如说是他们自己非要往里凑,想搏取一份政治资本。
西北王吴安平的名号,在上海还不算最响亮,比起张作霖、孙传芳等老牌军阀,他真正崛起显出声势也就最近这半年,其民国第一军阀的印象还未深入人心,很多人其实把他放在张作霖之后,视革命军、安国军、解放军为中国三大军事武装,排位也是这么个排法。实际若单讲军事实力,排位恰恰与人们认识相反,革命军反是最弱的一方。
但无论如何,对上海这些帮会人物来说,吴安平都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即便远在西北,他们也不敢兴起与之对抗的心思,只会拼命巴结,为的是多留一条后路,身份再上一个层次。[]
黄金荣因与军阀卢永祥的公子争风吃醋,曾被关进大牢很长一段时间,全靠杜月笙、张啸林花钱打点,才被放回,但也从此被杜月笙压过一头,在三大亨中居于次位。
这件事青红帮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卢永祥比起吴安平,那又连根毛也不算,根本不值一提,如今既有机会搭上西北的关系,冯宝、郭岳这些比起杜月笙又差不是一点半点的人物,就算张树声和马英图不利诱威逼,只怕也会上赶着贴上来,哪肯轻易错过?
况且,传说中的吴安平,是财富没边没沿的绝无仅有的大资本家。巴结北伐军需要拼命输款,先朝自己割几刀多放些血,才有可能落一声“好”;若为西北办事,可能非但不用舍财,还会赚个盆满钵满。相比之下,与西北合作,自然更有吸引力。
如今这世道,只要有权有势有钱,办任何事都能无往而不利。张树声是老江湖,早把帮会人物看得很透彻,所以他根本不担心这几位弟子的忠诚问题,他们反而会分外卖力。而西北的钱权势,也是他短时间内整合上海末流帮会势力的信心保障,再说明白些,这其实也是张树声自己愿为西北效死力的主要原因之一。
随意说了会话,已到午饭的点上,楚定一安排徒众由附近几家饭店定了几桌饭菜送过来,一百多号人,有的在正厅,有的在中庭,有的在周围的棚户里,也没故意弄出什么欢宴的气氛,大家三下五除二,把肚子填饱就算了事。
饭后,张树声、马英图、冯宝、郭岳等转到后房静室,开始商量起正事。
张树声坐在上首,问五个弟子道:“先前电报里交待你们的事,现在办得怎么样了?”
这些弟子中,李兆征是出谋划策的军师,闻言回道:“师父,照你的吩咐,这一个多月来,我们已将华区所有帮会势力统统调查了一遍。杜黄张顾这四位大亨,自然是一等一的势力,大八股党、小八股党等稍次些。其他二三流势力,还有一百三十七股,大多分布在嫖、赌、烟、车、脚、码头等行。至于上不得台面的小团伙,数量则数不胜数。”
“二三流的一百三十七股帮会势力中,最惹民怨的有七十多股。四十多股干的是‘软胡子相架’、‘贩夜子’、‘开门口’、‘开条子’、‘赌软子’、‘拔人’、‘装榫头’、‘包开销’、‘打过门’等下三滥勾当;另有三十多股,行事比较传统,明刀明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敢油锅里捞秤砣,硬得众目昭彰,干净利落,只是打打杀杀,常闹出人命。”
马英图不明所以道:“你说的可都是暗语?我怎么听不明白?”
张树声示意李兆征解释,李兆征便恭谨道:“师叔,算不得暗语,只是混帮会的行话。”
“所谓‘软胡子相架’是指移尸入门、栽赃入室、勾奸买奸之类勾当;‘贩夜子’指拐卖小孩;‘开门口’指逼良为娼;‘开条子’指拐卖妇女为娼;‘赌软子’指设赌骗财;‘拔人’是说绑架勒索;‘装榫头’是说硬敲竹杠;店铺开张硬来要钱就是‘包开销’;抢物移脏就是‘打过门’;凡此种种,其实都叫‘相架’。”
张树声从旁解释道:“其实,这都是有地盘、开香堂的帮会干的勾当,其他没地盘或流窜的帮会团伙,也另有偏门可捞。比如所谓的‘套棺材’,一般在车站就常见,干这活计的人,会自备一个没底的行李箱,趁旅客不注意,把行李箱套到旅客的箱上拖走,由于从外表看,他的箱跟旅客的箱往往不一样,致使旅客一时间也不敢去追问。”
“还有所谓‘剥猪猡’,就是三五成群在夜间行劫,躲在没什么行人的角落里,看哪个衣着光鲜的,有财劫财,场所若合适,连色一起劫。还有,上海人喜欢戴一种大沿边兔子帽,价值不匪,值十元八块银洋,便有人专门抢人帽子,失主去追时,就会从旁边窜出一人,把他撞个满怀,还要缠着他不放、讨公道,旁人也不知谁是谁非,抢帽人自然趁机逃之夭夭。这些都是上海小流氓常用的勾当。”
“另有一种,专靠女色引男人上当,然后再行抢掠,便是‘倒脱靴’、‘仙人跳’、‘放白鸽’这类的勾当,是上海白相人惯用的所谓‘软相架’。一般的做法是,让一个女帮众扮成婢女、巫婆、媒人到有钱人家中刺探情况,将其出入规律、人口、财物情况打探清楚,再适时来个行劫,将所有值钱的东西和现款一并拿走。”
马英图啧啧道:“青红帮也干这些勾当?”
张树声苦笑道:“混不出名堂的,自然什么都干,反正是为有口饭吃,混出名堂的,有了身份地位,这些勾当就少做了。不过,就算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顾竹轩这几位上海大亨,虽然各有来钱道,但行事也脱不了这些窠臼,只不过换一层衣裳,看上去更‘文明’些罢了。所以人们称他们作‘流氓大亨’,不是没有缘由的。”
马英图先是不语,继而恨声道:“这类帮会我看都该铲除。”
张树声失笑道:“青红帮传承数百年,但实际在‘安清帮’和‘洪门’出现前,中国早就有帮会存在,元时的‘摩尼教’、明时的‘白莲教’,说到底,其实也是一种帮会组织。这门行当太古老,想要铲除干净是不可能的,我们在上海行事,主要还是看如何做更有利自己,悲天悯人的情怀还是要收敛下。”
说着,他又问李兆征:“这七十多股帮会势力,有多少打进了楔子?”
李兆征道:“大概是四十三家。这一个月来,我们一直努力在和这些帮会中较正直或正受压制的头目拉关系,不是请吃请茶,就是一起吃花酒、下浴池,银元没少花,功夫没少下,总算和一些人拉上关系,听他们发泄了许多不满。”
“另外三十来家,也有些进展,但对方防范甚严,没敢漏犯忌的口风。不过照我看,这是不认同我们的实力,要是师父亲自出马,估计他们巴不得该换门庭,换自己上位。恩义什么的,在那样的帮会不是没人讲,但并没多少人看重,最关键还是要看谁财厚,谁势大,若非这样,他们也不会对投到几位大亨门下的人艳羡。”
张树声闭着眼琢磨,点点头,又问李兆征道:“二三流的帮会,除去这七十多股又黑又恶的,还有六十来家中规中矩的。这些势力,你们应该也有接触,衡量下,有没有将之收服的可能?”
李兆征想了想道:“有些没把握,但至少一半是没问题的。这类的帮会,其帮众很多是人力车夫、码头脚夫、造船厂的木工、油漆工、锻工及冷做工,也有毛织厂、缫丝厂、橡胶厂、面粉厂的各类工人。一些帮会,本是怕人欺才被迫结伙自保,这样的只要条件适合,让其口服心服,就能收服过来。当然,还有许多帮会靠盘剥工人获利,两者不是一体,这样的就很难收服,除非使用武力。”
张树声摇头道:“武力手段并非不用,但需要分清对象。对那些在街面上混的,就算再暴力些,影响也总有限,无非还是在这圈子里传来传去;但对那些混工厂和官面的,就最好不用使用武力,否则整个上海哗然,反对我们没好处。这样,你们把每个帮会的情况再说仔细些全面些,我们挨个商量,看具体有多少方便采取行动。”
这件事是师父交待的,冯宝、李兆征等不敢怠慢。虽然他们不知道张树声意图何在,但事情吩咐下来,就不难看出他是想对上海帮会施加影响,这对他们这样的门徒,自然有很大好处。水涨船高,张树声若能当上新大亨,一众徒子徒孙也能抗着他的旗号,或耀武扬威,或狐假虎威,好处一时也说之不尽。
张树声为人粗豪,但心思细致,他们早料到其不会满足只是简单了解,所以打开始行事,便记录了详细的档案。李兆征是讼师,虽不太有名,但案头工作他最拿手,也擅长分析事理,档案自然由他做,而冯宝、郭岳、唐仲毓、楚定一四人,则负责每日补充内容,供李兆征归纳分析。
李兆征命人将档案拿来,张树声、马英图一边翻看档案,一边征询几位门徒的意见,用了一下午时间,总算从一百三十七家二三流帮会中,确定了五十八个目标。这五十八个帮会势力,并非都是罪恶滔天的那种,由于这类势力,很多也并非全凭暴力,而是方方面面都有些关联,为控制事态发展,衡量之下,不得不将一些本该铲除的势力,从第一波目标中刨除。
依靠黑水公司的武力,结合吴安平的财力、解放军的势力,以及西北施政一贯为民的影响力,收服并整合这五十八股帮会势力,可以说是板上钉钉的事,几乎不可能有任何意外发生。当然,这里面不同性质的帮会,需要采取不同的手段应对,有的可以直接收编,有的就需要先将头目铲除,再让那些“楔子”上位,然后才将其整合进来。
张树声和马英图商量一下,吩咐冯宝、郭岳、唐仲毓、李兆征、楚定一道:“这件事赶早不赶迟,回头我就写名帖,今晚你们先将那二十三家结社自保的帮会首领秘密请来,我们把条件摆一摆,争取今晚就见到成效。记住,不要只请一人,能做主的都要带回来,方便他们当场做决定。另外,出入尽量隐秘些,最好能避开其他帮会的耳目,尽量多用船少用车。”
冯宝答应下来,兴奋道:“师父,那其实三十五家怎么对待?”
张树声沉声道:“我留意过,那些喊打喊杀的十三家帮会,其中有八家是洪帮系统的,另外五家没有传承,但看其戒律,性质也差不多。”
“这样,明日清晨,你们将这十三家帮会的龙头和坐馆大爷,连同剩余二十二家帮会中的‘楔子’都一并请过来。另外做些准备,明日正午,我就在这里开香堂,取‘效国家忠,结兄弟义’之意,以洪门华北五省诸山堂总山主的身份立‘忠义社’,开山纳众,重整太极山,想来他们不会拒绝加入。”
冯宝激动道:“晓得了!”不过他旋即又有些沮丧,问道:“师父,这里只有定一兄属洪帮,我们四个都是青帮,这如何安排?”
张树声气道:“你如何这般没眼色?要为西北效力,自然不能另成一系统,青帮以命师传徒,徒视师如父,固称‘师父’,如以青帮扩展势力,岂非另立山头,时日久了总会惹当政者不快。洪门则只讲兄弟,规矩虽严,但上下之间不像青帮那样犯忌,立下‘忠义社’,你莫以为这就是我的山门,实话告诉你,这将是受吴总司令直辖的黑水公司的外围组织。”
“就算现在我是‘忠义社’的山主,也不代表以后山主之位可以私相授受,需要按照最高统帅的命令行事。该你们得的,谁也不会吝啬,但不该你们想的,就千万不要有非分之想。帮会总不可能长久,吴总司令反感,张作霖也不支持,蒋介石现在只是用得着,等用不着了,第一个收拾的就是杜月笙。”
“所以,‘忠义社’虽名为帮会,实际却是军方的外围组织,日后将以商业团体的面目出现。千万记住,这是你们由黑转白的最好机会,若抓不住,以后可没地方后悔去。”
冯宝讪讪道:“师父,我真不是想那山主之位,而是想知道,这青帮的身份还守不守?”
张树声道:“反正现在青红不分家,青帮的字辈不用守了,我将你们都转入洪门系统就是。青帮也就是因为有杜黄张顾四位大亨,在上海的势力才显得压过洪帮,其实在南北各地乃至国外,洪帮也就是洪门,还是居于主导地位,你们转入洪帮,较在青帮一点也不差。”
冯宝、郭岳、唐仲毓、李兆征、楚定一闻言,再没提反对意见。其实现在已经很明显,他们将来的前途,实际已和西北的前途绑在一起,无论在青帮还是在洪帮,两种身份都没什么区别,自然更没有计较的必要。
这时,唐仲毓问道:“师父,其他的师兄弟需不需要打个招呼,或者将他们安置一下?”
张树声道:“暂时没必要,等忙完这件事,再通知他们不迟。杜黄张顾四大亨,大、小八股党,青帮‘大’字辈及洪帮各山堂,到时也一并会下帖子通知,告诉他们我张树声又回到了上海滩。”
唐仲毓领会,便笑着不再言语。
张树声又问道:“王亚樵那里,谁负责联系的?可曾联络上?”
郭岳回道:“师父,我去过安徽会馆几次,据安徽旅沪劳工工会的人讲,九爷并没在上海。另外,通过几个熟识的斧头党成员,我了解到,从革命军去年出师北伐,九爷就回了安徽,好像在担任北伐军的安徽宣慰副使。宣慰使署设在太湖,九爷这时也应该在太湖。”他口中的九爷,就是指王亚樵。
王亚樵字九光,上海滩人便呼其为王老九,若要表示敬意,便称“九爷”。
这位九爷靠五十把雪亮的斧头,能打能杀,轰动上海滩,后来接收安徽会馆,组建安徽旅沪劳工工会,声势更盛。提起斧头党,上海滩没有不为之色变的。就连黄金荣等人也胆战心惊,常告诫门徒:“斧头党的事,能躲就躲。”一些街头泼皮无赖,自然也都避之不及。以至于赌徒们在赌场上发誓时都说:“哪个瘪三赖账,让他出门撞上王老九。”
郭岳猜王亚樵这时在太湖,其实不对。
安徽宣慰使署确实设在太湖,但在那里主事的是宣慰正使常恒芳,王亚樵是宣慰副使,他带着部属阚培林、刘醒吾等人,实际是到洪泽湖起事去了,前后聚拢了千余人,本是待命攻合肥、安庆以援北伐,但兵还未出,就被安徽军阀陈调元围在了洪泽湖,相持已有数月。
此时的王亚樵,其实刚率众突围成功,正在往南京的路上。他身边此时仅剩十来人,阚培林、张在中、殷爱棠、刘醒吾等部将,都被陈调元尾追擒获,活埋在了水口镇。
张树声道:“能有斧头党助力最好,没有也无所谓。既然王亚樵没在上海,安徽会馆那边,就暂时不要联络了,等日后有机会,我们再亲自登门拜访。”
接下来,就要书写今晚要邀请的帮会的名帖。
在最后署名的地方,张树声既列出了青帮字辈,也列出了洪门排位,只要有点见识的,看到估计都会吓一跳。
写完名帖,张树声和马英图商量下,就交待特勤战士和冯宝、郭岳他们五人配合,将名帖送往第一波二十三家目标帮会,并将其首脑一并悄悄带回。
当然,一般人见到这样的名帖,应该是不会或不敢拒绝的,若真有人心思太重,一口回绝,那就需要特遣战士出面直接掳人,等回头来到这里,再由张树声出面赔罪不迟。
人手都派出去了,张树声突然对马英图道:“那个樟木箱,似乎也该尽早动用。既然这边有接应,早点接上头最好。不出意外的话,明晚我们就要动用武力,将一些帮会势力强行整合。这需用到两三百把短枪,不知道总司令在这边安排的人,有没有本事,一天之内弄到这些军火?”
马英图想了想道:“应该没问题。听总司令的意思,这边早就秘密储备有大批军火,随时都可取用,应该不需要临时组织。嗯,我这就把人派出去,按照拟定的程序行事,不过兄弟们对上海不熟,需要另给找几个向导。”
这自然不是问题。很快,几个心思机巧、眼皮活络的闸北本地帮众,就被挑选出来,听候张树声和马英图的指派。于是,樟木箱动起来,在初上华灯的上海街道不住穿梭、转移,最后被送入了广东街虬江路北的菲里克旅馆。随即,电台讯号由上海光复路发出,飞往甘肃西峰的解放军总部。
该吴安平出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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