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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节
    她开始抽身后退,好整以暇的从容,声音落入温流光一人耳里:“还记得吗,这百年里,你在我面前说过多少次我是鸠占鹊巢的野、种,低贱不堪,今日我悉数还给你。叛族之人如何,第八感启而不用又如何,战况如此,你底牌出尽,不也被我逼杀至此?”
    几句话,让温流光有如烈火焚心,这百年来说的每一句都像笑话,嘲笑的不是温禾安,而是自己。
    她万般不屑温禾安的身份,却被她压制,众目睽睽之下颜面尽失。
    温禾安退出战局,温流光被她刺激得理智全无,还要再追,被先前为她守阵的长老们目光晦涩,丢出一个结界防住了外界所有人的视线,哑声对她道:“少主,此时不宜再出手,稳固八感重要。此处发生的事,族中已经知道,圣者让您固守本心,经此一役,就算不曾开启第二道八感,杀戮之链也可更上一层楼,再有秘境中的传承,您不会比任何人差。”
    温流光闭了下眼,半晌,哑声道:“我知道祖母的意思。温禾安想摧毁我的心智,可我不至于,连输一场都输不起。”
    她只是承受不住失去第二道八感,接受不了别人说“那个开启第二道八感失败了的‘天生双感’”,这是她人生中最大的一场打击,足以令她一蹶不振一段时日。
    大雨滂沱,温禾安走出来的时候,玄音塔加快速度,结束了啃食,化作流光钻回她的袖子里,厚重的云层之中,圣者之器的对撞余波仍在,搅得红光阵阵。
    她得到玄音塔的反馈,玄音塔将两道圣者之器都吞进了肚子里,但被打掉了两只金铃,塔身被撞歪了一块,但它很满意,抱着充沛的力量陷入沉眠消化去了。
    对这场战斗的收获,温禾安也满意了。
    许多道视线都在看她,泼天雨帘中,昏沉一片,她看不清这些人的表情,但大概能够想象,忌惮,唏嘘,或是纯粹的看热闹,她拂过手背的一层血,抬睫,看见陆屿然和凌枝就站在不远处。
    四目相对,陆屿然眼底墨色很沉,无视漫天无声的注视,朝她走出一步,袖摆上璀动的流银成为雨幕中唯一的色泽。
    察觉到战斗结束,很多队伍已经收回蕴镜,江召却盯着这一画面没动。
    温禾安随意扫过巫山众人凝重得不行的脸色,朝陆屿然与凌枝提唇短促笑了下,手指微动,划开一个空间裂隙,消失在原地。
    陆屿然微怔,在原地站了须臾,薄唇一压,压出满带凉意的弧度,凌枝看看他,也一时间有些分不清是温禾安不想将他和巫山扯进这个漩涡,还是不太想承认这段关系,临阵脱逃了。
    她眼睛转了转,也跟陆屿然保持了距离,闪身一跃,身形神乎其神的化作一抹墨色,游龙般蹿远找温禾安去了。
    陆屿然带着巫山的队伍离开此地,商淮捏了捏鼻子,这场战事顺顺利利结束让他悬着的一颗心落下,但也能感觉到情况有点不对,主动说:“你去吧。反正现在传承不开,秘境也没什么事,我带着队伍四处逛逛,看能不能找到些别的机缘。”
    “嗯。”
    陆屿然踏入空间裂隙中。
    这次,不用他问,温禾安先发来了位置。
    温禾安就近找了块山石嶙峋的旷静之地,动动手指勉强开了个结界,自己靠在两块半人高山石中间的树上,手里拿着四方镜,手指滚热,指甲都折断了几根,血痕触目惊心。
    她服下了恢复的丹药,可浑身劲一懈,脑海中还是有止不住的眩晕感传来。
    大战过后,身体本能的想要休息。
    她左脚换右脚地倚着树干,强撑着精神。
    她在等赵巍和李逾的传信,在等琅州的消息。
    琅州城城外,沅河两岸以及北面山坡后,呈现出三军对峙的场面。如此阵势一摆出来,除了领着安州军前来的赵巍,其他两家统帅都有片刻愣怔,难以置信,旋即怒上心头。
    谁能想到旁边的安州驻军会来插一脚。
    转念一想,简直想笑,天都现在满身烂摊子,居然还有闲心来这给人添堵,真是叫人敬佩。
    而潜伏在天都驻军中的赵巍,提心吊胆中过了几日,但到底本就是将帅出身,靠自己的本事领了军队,占据了萝州,打斗或许不如那些九境骁勇,可论行军作战,兵法谋略,很有一套自己独特的行事准则。
    到了今日,兵临城下,用那块令牌恩威并施,将安州城城主连蒙带骗制得服服帖帖,指东不敢往西。加之穆勒被擒,温流光与温禾安交战的消息飞快传出来,那城主在这样风雨飘摇,人人自危的关头,连求证都没敢。
    李逾三天前就来了琅州,来的时候和赵巍打了个照面,直说自己来这只负责两件事,一是捉人,二是不让驻军真打起来,领军打仗的事别指望他,他一窍不通。
    本意是想让赵巍安安心,可他来的那日才和穆勒打完,气息萎靡,贵公子般的气质更显羸弱,赵巍一看,没觉得安心,反而忧心忡忡。
    这三日,李逾拒绝了赵巍想让他跟着去安州养伤的提议,留在了琅州。
    他在琅州买了个院子,很早以前就买了,院子不大,就在街边。他干脆回了这里,先昏天暗地睡了两日,起来后已经是第三日的正午,他吞了把丹药,上街买了酒,糕点,又去外城的芦苇滩边摘了种很酸的果子,去看祖母。
    小时候,他们没有固定的“家”,总是从一座城池逃向另一座,粮食丰足,局势稳定的州城名额得靠买,他们永远挤不进去,所以只能东躲西藏,闻风而逃。那时候琅州还没通渠引水,常闹饥荒,常征兵伐,不是个好地方。
    谁也想不到,就是这了,什么都断在了这里。
    他们逃难时住的那个小茅房被温禾安圈下来了,重新简单修缮了下,那片地方靠近城外,现在没人住了,所以立了座小小的坟,竖了石碑,他将手里提的东西放下来,摆好,自己盘腿坐下来,拿起拂尘将石碑上的灰扫干净。
    他唤:“祖母。”
    唤了一声,就停下了。
    来多了,也不知道说什么。
    李逾拿出四方镜,里面赵巍给他发了好几条消息,生怕他睡死过去,或者把今日的大事忘了,他回了句准时到之后,将它合上,对着石碑说:“您看看她胆子多大。从小胆子就大,是不是。”
    “不过,琅州好像真要被她夺下来了,穆勒也被她擒住了。”说到这,李逾停了停,说:“祖母,您是不是还不知道穆勒是谁。”
    男子声音天生偏沉,稍低一点,就显得很是郑重:“是百年前参与琅州施粥之事的人之一。”
    他站起来,将带来的酒洒在石碑前:“他们一个一个,谁都别想逃掉。”
    最后,李逾撩开衣摆拜了三拜,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琅州城已经安定了一些年头,但自打上次巫山驻军夺了隔壁三州之后,城中也是人心惶
    惶,而今三军陈兵的消息一出,沿街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偶有几人出来,甭管是贫是富,也都是用衣领裹着脸,左顾右盼,一惊一乍如惊弓之鸟。好似下一刻城门便会大开,无数身着甲胄的兵士涌进来,以血腥与杀戮无声昭告这座城池已然易主。
    百年了,九州还是这个样子。
    饥荒,战乱,天灾,疫病。啼饥号寒,饿殍盈途,权势更迭争夺中,白骨何止千万具。
    李逾从奔走的人脸上看到深切的恐惧,这种恐惧不论何时,都能将他拽回记忆最深刻的少年岁月。
    他再次咽下一把丹药,看了看天色,算着时间到了沅河两岸,安州的驻军中。
    赵巍一见他,额心上的汗总算是止住了,再一看,王庭和巫山的统帅已经夹枪带棍,你一句我一句地嘲讽起来,两军对垒,森森无声,肃杀之气蔓延整条沅河。
    谁也没太将安州的守军当回事。
    因为这支兵既不精,又不勇,领头之人见都没见过,气息还不到九境,跟另外两家一比,哪哪都比不过,幕一都开始纳闷天都究竟是怎样的想法,不会是被温禾安刺激疯了吧。
    说起来,这件事中途虽也历经曲折惊险,但还算是走得顺利,能如此顺利,有一半是因为三家积怨已深,在其中一家眼中,另外两家会做出什么缺德的事都不意外。
    就像好好的两军对战,天都突然横插一脚,乍一看面面相觑,细想之后天都也是能做出这种事的德行。
    赵巍骑在坐骑身上,看着远处幕一手掌一挥,巫山驻军开始进攻,心提到了喉咙口,他侧身问身边的李逾:“公子负伤在身,第八感是否还能用出来。”
    “能。”
    李逾四方镜里的消息已经堆积成山,他师尊放话他再不滚回去就再也不用回了,寒山门也不用回了,而且穆勒也被他搜走了所有东西,用圣者之器捆了丢在萝州密室中,解决完琅州的事,他得尽快回去。
    “徐远思还没出来?”
    赵巍摇头,面色凝重:“没。”
    这是整件事情中温禾安唯一预料还没应验的地方。
    他话音才落下,就见王庭驻军前撕开一个空间裂隙,出现在画像中的徐远思和另一个男子露出面来。
    徐远思在王庭手中过了人生中最为难捱的三个月,这群人根本不拿傀阵师当人,哪里有用就往哪里搬,而且他不知道王庭是怎么打算的,他们囚了徐家这么多人,究竟准备做些什么——肯定不会是好事。
    这就如同钝刀子磨肉,磨得他吃不好,睡不好,身形消瘦了一圈,眼下两团乌青缀着,日夜面对江召那张阴沉沉摸不透的脸,无数次生出想就地起阵拉着他同归于尽的想法。
    温禾安不是给了他傀线回应吗!
    为什么跟穆勒打,跟温流光打,打完这个打那个,打得江召脸色一天一个样,也不见来捞他一把。
    此时此刻,他脚才踏着地,身后那位江无双的亲信就压低了声音命令:“开傀阵,辅助大军战斗。”
    徐远思抵着牙无声冷笑一声。
    这样下去,他非得被王庭这群王八崽子活生生耗死。
    徐远思眼仁里映出巫山列队整齐的兵阵,无可奈何,手掌贴到地面上。
    无声的涌动从掌心扩出,渐渐牵连住身后的王庭军,才要有近一步的动作,就见耳边传来骤烈的风声与江无双亲信的怒吼声,后知后觉一抬头,见有一戴着獠牙面具的男子从天而降,袖里生风,将王庭看押他的人掀得原地一翻。
    就在这个当口,徐远思被他拎着后颈一提,身形暴退,退至安州军前。
    整个过程很快,快到徐远思脑海中唯有一个念头:他这是被救出来了,还是又被天都劫持了。
    江无双的亲信见状,反应过来后脑子一怔,随后是满手冷汗,方才过招是在须臾之间,但实力已经辨了高低,人一丢,凭他一人必定不可能捉回,且……巫山军已经杀到眼前,领头阵的是巫山天纵队的指挥使幕一。
    没有九境傀阵师施法布阵,他们可能会将琅州都丢掉。
    这个时候,赵巍等人已经换了身装束,偷偷从安州军中潜出来,两军如蝗虫般将要对撞在一起,李逾扯着徐远思将他往赵巍的方向一送,又从袖子里丢出几样灵器,盯着他不紧不慢地道:“温禾安说,让你脱困后即刻去琅州州城布阵,防住想要反攻进来的王庭军,拿出你九境傀阵师真正的本事,不然,她会亲自将你送回王庭,就当今日没救你。”
    徐远思先松一口气,而后咬咬牙。
    走到哪都是辛劳命,走到哪,今日都得布这个阵。
    但他和温禾安好歹有旧交情,总比落在王庭手里好。
    赵巍是真担忧这两家打起来,走得一步三回头,在第三次往回看的时候,见李逾跃至半空,左手一握,手背上青筋突起,而他喉结滑动,声线一字一句从面具下泻出:“第八感。”
    赵巍停住脚步。
    无形的浩大力量自他体内层层叠叠扩出,汪洋倒泄般漫开,与那日和穆勒交手时不尽如人意的效果不同,残酷的战场,挥动的刀戈,闪烁寒光的甲胄才是它真正的主场。
    沅河两岸,三家驻军加起来超过十万,才要战成一团拼尽厮杀,第一抹血液还未喷涌而出之际,所有将士手中的刀剑枪戟不受控制地从紧握的掌心中坠地,在下坠的过程中便碎为齑粉,甲胄和圆盾同样如此。
    他们双手在同一时间被禁锢,飞退回原位,茫然睁大了眼睛四顾张望,战心才起,就已歇了火。
    笼罩范围之广,力度之强,连幕一与王庭几位守将也受了影响,卸了一半的力。
    饶是他们出身顶级世家,见多识广,也从未见过这样奇怪的第八感。
    这仗还没打,就不得不结束了。
    李逾从半空中坠到河畔茂密的芦苇丛中,稳了稳身形,手掌因为脱力而微微发颤,被他面无表情控住。他就地给自己划开一个空间裂隙,同时吞了把药,马不停蹄赶往萝州。
    靠在裂隙中的灵流中,他垂着眼,往身后各自后退回拢的三军方向瞥了一眼,眉眼恹恹,声音哑而低,玩味似的将自己第八感的名字念出来:“止戈。”
    当年,在第八感上,李逾迟疑了许久,他是在已经选好第八感,就待确认的那一刹那,没忍住遵从了内心一点意愿,折中要了在打斗中能发挥一部分作用,又能在战场上发挥更大作用的第八感。
    选了之后,头一次被圣者呵斥,被自家师尊用竹篾追了整整一月。
    就那么一丁点虚无缥缈,听起来就可笑的意愿。
    纵我一人先行。
    愿有一日。
    九州战事终结,人间止戈。
    陆屿然抵达结界时,温禾安手中的四方镜终于传来消息。
    她垂眸细看。
    赵巍:【不负女郎所托,琅州已夺,徐家少主被救下。】
    【前来相助的公子也已回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