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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节
    葛东晨迎着他的目光缓慢地眨过眼:“来看看你。”
    顾小灯唇角提了提,低头擦拭顾瑾玉眼角渗出的血珠:“可我不想看到你。葛东晨,你直说好了,森卿现在这个样子,你们控制折磨他,又要他自戕,你跑来是要对他补一刀,还是有别的所图?你说吧。”
    葛东晨挤出了短促的一笑,夜色爬上他束紧的衣领,也捎来了赶到马车外的葛东月,葛东晨余光知道她在命令他快点,他也不想再多看眼前黏在一块的两人。
    “我想要你跟我走。”葛东晨轻笑着向前探,压着翻涌的恶意,“小灯,现在顾瑾玉保不了你了,不过你可以保他。如果你肯自愿跟我走,我便让蛊母停止催动那尾控死蛊,若是不肯跟我走,我便请蛊母让顾瑾玉看不到初九的太阳。”
    他当然是在诈他。
    过了两夜上弦月,蛊母的远程控制力又会下降回去,他要赶在太阳升起之前,带走眼前这个体质特殊的变数。
    他当然也能在这时候杀了顾瑾玉。
    只是杀时痛快,远在千里之外的苏氏瞬间没了掣肘,一族为大起来,他背后的葛家和南境遗族就不痛快了。
    他来带他走,本不需要顾小灯自不自愿,总归都是胁迫。
    只是他偏要恶劣地逼一逼,试一试。
    “我不信你的话,除非你证明给我看。”顾小灯看起来一点也不意外,“你现在就让那蛊母停下,我要看到森卿停止流血,那我就信你不是在骗我。”
    葛东晨唇边笑意缓缓消失:“……你就这么毫不犹豫。”
    他真能因为顾瑾玉二话不说地答应他。
    他的妒意翻涌得几欲淹没自己,转头看向马车外的葛东月,想让她沟通蛊母往死里折磨顾瑾玉,谁知葛东月一听顾小灯那话便伸手捂住一只眼睛,嘴唇无声地念念有词,很快顺了顾小灯的要求。
    沟通完,葛东月看也不看亲哥,把脑袋伸进马车里直接跟顾小灯说话,颇有奇妙的邀功意:“按照你说的停下了。”
    顾小灯丝毫没被贸然冒出来的生人吓到,礼貌地回了声:“谢谢小姐。”
    葛东月原本想催促,嘴巴忽然张不开,沉默着干等起来。
    顾小灯低头仔细地摸着顾瑾玉的脉搏,感受着他的脉象和蛊息不再狂乱,又仔仔细细地抚摸他的脸,确认他的七窍不再流血。
    顾瑾玉一动不动地在他怀里,气息从凌乱变回平稳,只是因着他刚才施了七针,眼下昏睡得醒不过来。
    顾小灯这才稍微放下高悬的心,心里裹着惊涛骇浪想了又想,不知道葛东晨这些人带他走是要做什么,更不知道他真走了之后这些人会不会出尔反尔,万一他们又用控死蛊去谋害顾瑾玉呢?
    葛东晨耐着性子:“证明好了,走吧。”
    “等等。”顾小灯情不自禁地弯腰抱紧腿上的人,“我走了,森卿怎么办,因为你们给他下的控死蛊,我每隔两天就要给他引蛊的……”
    葛东月立即接话:“我们会暂停控死蛊的生长,这样不用你引蛊定北王也不会有事,这样你放心了吗?”
    葛东晨没有她这么好心性,他不再拖下去,直接上前去扣住顾小灯的肩膀往外拖:“你再不走,我便一刀劈了他。”
    顾小灯被迫松开顾瑾玉,挣扎间大抵感受到葛东晨身上克制不住的暴怒劲,知道再没有余地,只得再央求一声:“等一等!我可以跟你走,让我收拾一下东西!”
    葛东晨一言不发地捞起他往肩上扛,正要铁青着脸出去,忽听顾小灯在肩上喊了一声:“东晨哥!”
    葛东晨瞳孔骤缩,刹那之间心绪动荡,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竟变成了碧色。
    马车外的葛东月也惊住了,呆呆地看着他眼里猝然涌现的浮光。
    “东晨哥,再给我一点时间吧……”
    葛东晨手臂颤抖起来,七年了,他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再从顾小灯口中听来这久违的称呼。
    他心里想着扛走他,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把顾小灯放下了:“快点。”
    顾小灯仓惶地扑向了顾瑾玉,抱住他不住轻蹭:“森卿,森卿……”
    顾瑾玉醒不过来。
    顾小灯抱到他垂到后颈的发梢,青丝情丝,他迅速在马车的地面摸索起来,找到了顾瑾玉方才手中掉下的短刀,一手捋过自己柔顺的长马尾,一手利落地割下半幅,割成和顾瑾玉差不多的长度,手中那把漆黑的断发挽过结,使劲地塞进了顾瑾玉怀里。
    葛东晨捂着眼睛看着,看他割下一大把青丝,而他自己脖子上戴着的小吊坠里,只有一小缕顾小灯当年随风而来的断发。
    无法对比,天差地别。
    他忍受不了,又去抓过顾小灯,强硬地扛着下了马车。
    顾小灯不再挣扎,更没有怕得掉眼泪,只捶了两下葛东晨宽阔的后背,沙哑地讲个道理:“我能自己走,放我下来吧。”
    葛东晨充耳不闻,夜色浓重,四下混乱,他睁着一双酸胀的眼睛直往千里马而去。
    顾小灯晃了晃,也不再做无谓的举止。只是被扛了好一会,他忽然听见不远处有一阵独特的脚步声。
    迟缓的,带着独特韵律的脚步声,一如顾瑾玉屡次靠近过来之前,特地踩出的招呼。
    顾小灯眼睛一颤,猛然抬头寻找,上弦月晦涩的光辉下,他终于看到远处的顾瑾玉。
    他一手捂着睁不开的双眼,一手拖着不知从哪找到的长刀,正落下血红的一步步追来。
    不知道他此时眼中和脑海里的世界还是不是顾家那座禁闭塔里的完全漆黑,应当还是看不见,听不清,却还是循着本能过来了。
    顾小灯颤抖着呼出一口热气,葛东晨已经带着他走到了马匹前,他趁着被放下的一瞬,猛然撞开他不管不顾地掉头冲了过去,这辈子都没跑出这么快,快得像是流星一样扑进顾瑾玉怀里。
    顾瑾玉沉沉地喘着,闭着不住淌着血泪的眼睛弯腰抱住他。
    顾小灯连说话的力气都抽干了,所有力气都耗在拥抱上,恨不得贴着他化为一体。
    顾瑾玉站不住,长刀先掉在地上,继而身躯俯下来,抱着顾小灯缓缓跪到地面,下巴靠在他肩上,竭尽全力地挣扎两重天,只在他耳边挣扎出一声。
    “……汪。”
    他叫着他,恍若弃犬。顾小灯的胸膛仿佛骤然被掏走了一块,穿堂长风呼啸穿过,烈烈的山火从脚下燃烧到了天尽头。
    身后的人过来扒开他,像有重重傀儡线吊起了他,顾小灯的五感模糊,世间的时间仿佛凝滞到接近凝固,听到的天地静寂,看到的天地一隅,顾瑾玉在仅剩的一隅里缓慢倒下。
    顾小灯仍是哭不出来,只是惶惶地拍着肩上的手:“你们别再伤他好不好……”
    后颈传来一记手刀,顾小灯视线漆黑,就此失去意识。
    第94章
    顾小灯再醒来时,最先落入眼底的是一根苍青色的羽毛。
    昨夜见过的少女正满脸担忧地蹲在他面前,二指夹着羽毛晃了晃,见他醒来便端了神色:“你醒了。”
    顾小灯两手上缠着柔滑的绸缎,一活动就觉得后颈一阵酸麻,嘶着声便别扭地抬手去摸后颈,随即听到她小声问:“很疼吗?我打的你,不好意思。”
    他愣了一下:“小姑娘,你是什么人?”
    她的神情有些不快:“我的中原名叫葛东月,葛东晨的姊妹。”
    顾小灯揉着后颈的手一顿,过去的纷繁记忆忽然精准切中一角,天铭十七年的私塾夜里,他曾问葛东晨的家事,问他的幼妹会不会一块来读书,那人就在酒香里酸涩地说一句“我家东朗啊”。
    他脑子一晃,看向葛东月:“他的妹妹,不是叫东朗吗?”
    葛东月僵住,脸上一闪而过明显的惊愕和仓惶:“你……你怎么……”
    正此时,有人从身后而来,葛东晨的声音响在顾小灯头顶:“东月是我母亲取的名,东朗是父亲拟定的,我的小妹只喜欢母亲给的名字。”
    顾小灯一听到他的声音就心头火起,思绪一下回到昨夜,想到顾瑾玉那一身仿佛流不完的血,心脏便像是裂成了无数碎片。
    他深吸一口气,不理睬走到跟前的葛东晨,抬眼环顾四周,竟发现置身荒僻山野之间,背靠树干,蚊虫野鸟,满目墨翠,不知道离顾军的营地多远,心下苍凉起来。
    葛东晨绕到顾小灯眼前来坐下,一旁的葛东月眼里透着怒气,连名带姓地骂起亲哥:“葛东晨!你以前竟然在外面泄露我的名字?!你的嘴怎么这样!”
    葛东晨笑了一下,无甚诚意地道歉:“对不起,别生气啊,哥不经意间只说过一次。当年酒过四五巡,小灯问我家里的小妹会不会一起到广泽书院受教,我一时恍惚,想着还有人关心家里小妹的课业,于是就嘴漏说了一声。”
    他把吃食塞到愣住的葛东月手里,抬眼看向顾小灯:“你还记得我当年一句闲话,我也记得你那时问我的眼神。“
    葛东晨摸了摸脖子上戴着的吊坠:“于我而言,那已经是八年前的时候了,而你还是天铭十七年的样子……除了头发。”
    顾小灯眼睛酸胀地观察了几圈,完全望不到山野的尽头,反倒看到了隐藏在不远处的几个人影,看起来是葛东晨兄妹的下属,想跳出一群人的监视怕是难。
    葛东晨递过来食盒,他皱着眉推开,诸多情绪逐渐跃上眉眼:“你们抓我是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的,你先吃点东西,别亏待自己才是。”葛东晨笑眯眯地把食物再送过去,“昨晚重逢得仓促,风月不允许,小灯别生气,我不会对你怎样。”
    “不会怎样,那我现在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呢,只是想把你一块带去南境。”
    “……”顾小灯不敢相信,眼睛因为愤怒而愈显炽亮,“去南境?”
    葛东晨低头笑着:“对,我带你去南境,去我的另一个故乡,想北望就北望,南眺就南眺……”
    顾小灯像只愤怒的小鸟,抓过葛东晨手里的食盒愤而砸去:“凭什么?!我不去!”
    “凭你昨晚答应了跟我走。”葛东晨并不反抗,只是笑着擦拭身上的狼藉,“小灯可不能反悔哦,你若不跟我走,那就让控死蛊的宿主自己把自己千刀万剐,让你连给顾瑾玉收尸都要拼上一年半载,这样你看好不好?”
    “好你个垃圾!无耻,卑鄙!”
    “嗯,我是垃圾,不止,我还是小灯心里的死变态。”
    “……滚!”
    葛东月在一旁看着他们有些不知所措,像误入了很久以前的葛家战场,她的母亲阿千兰会不停大骂和驱赶生父葛万驰,此时此刻隐有三分旧日重现。
    她紧张得手抖,赶紧赶走了葛东晨。不用言语,她用种在心脉里的御下蛊命令葛东晨身体里的附上蛊,她极少数时候才会强硬地用蛊命令这捡来的亲哥。
    顾小灯正四下找趁手的石头,想给葛东晨的脑袋开个瓢,谁知葛东晨脸上的笑意忽然僵住,身体僵硬地突然站起来,生硬怪异地一板一眼离去了。
    走远了,葛东晨跟木桩一样定在花草中,连转身都没有,就直愣愣地杵在那里。
    顾小灯愣住了,什么情况,这鬼样子是被夺舍了,还是又在整什么变态花活?
    一旁的葛东月忽然小心地拍了拍他:“你、你不要理他。”
    她还把手里的食盒塞到了顾小灯手里,故作老成持重地皱眉说话:“葛东晨说话一向很恶心。你有想问的跟我说好了。你不要叫我小姑娘或小姐,叫我阿吉就行,这是我的巫山族名字。”
    顾小灯摸不着头脑,蹙眉想了一会,暂且冷静下来:“你说话比你哥管用?”
    她严肃地点头:“嗯。他得听我的。”
    顾小灯感到奇怪,眼前的小姑娘虽然总是绷得面无表情,摆出一副城府不浅的高深莫测样,但其实眼神比葛东晨清澈许多,情绪并不难窥探,透着股黑白分明、不知世事的刚烈和天真。
    顾小灯看出她没有说谎,便问起了眼下的情况,葛东月板着脸一一作答,他觉得她甚至像当年书院里被夫子指名回答课业的年幼学生。
    “抓你去南境是因为你的血很奇怪,我们也弄不懂你是怎么回事,不能让你和晋廷那帮人再待一块,我要带你到我母亲那儿,到时她会确认你对巫山族究竟是好是坏。这是主要的原因,次要的……”葛东月的眼里流露出极其奇妙的懵懂情绪,“葛东晨应该是喜欢你,很喜欢,很恶心,他明明也知道恶心,我不懂。”
    顾小灯手背冒起鸡皮疙瘩,小脸快变成苦瓜了,吐息几回才缓了过来,追问起关心的:“我走了顾瑾玉怎么办?”
    “哦,信我,不会死的,你放心就行。”葛东月冷漠。
    顾小灯想起顾瑾玉曾说过的,他感应到的蛊母长着一黑一绿的异瞳,身在一片瘴气不散,到处是泉眼的深山中。
    他疑惑地观察葛东月:“你是蛊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