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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节
    恍惚了一会,顾小灯越发觉得昔日恋侣是今日狗屎,往日的栖息地是今天的马蜂窝,蜂蜜刮掉了,剩下满地的蜂刺。
    他忽然对拆“家”没了兴趣,要拆的话或许得去拆苏明雅的脑子,那才解气,那才正源。
    顾小灯刚想走,门外的顾瑾玉便恰好轻唤了他:“小灯,想去别的地方走走吗?”
    他戴好面具扒开门,不看苏明雅那拨人,麻溜地挪到顾瑾玉身旁,顾瑾玉也用高大的身形挡住他。
    顾小灯听到苏明雅平静温和的邀请:“今日得缘,苏某访过顾家,不知王爷可愿光临苏府?恰好君之五弟顾守毅正与四王女一同回了苏府。”
    顾瑾玉挡着人,只低头看他:“你想去吗?”
    “啊?”
    顾瑾玉忍住想摸摸顾小灯的手,知道苏狗舞贱意在小灯,姓苏的烂种不过就是想让顾小灯前去苏家。
    苏杂种同顾小灯“在一起”的四年里,顾小灯一次也没有去过苏府,至多就在这明烛间的窗台上眺望底下不远的苏府。
    顾小灯与苏家其他的人也没有见过面,但苏家本家的蔑视还是穿过了无形的屏障,扎在他的周遭。
    顾瑾玉想替顾小灯回绝,但还是得问问小家伙。
    他轻声再问呆住了的顾小灯:“你想去吗?我在你身旁,你想去哪都好。”
    顾小灯眼睛滚圆,也意识到了醉翁之意不在酒,赶紧拉过顾瑾玉的胳膊往外走,他的手太小,顾瑾玉的臂膀又过于结实,单手拉不住就成了揽。
    “我不要。”揽不动,他推着山一样的顾瑾玉哼哼,“顾森卿,咱们去别的地方吧,来的路上我看到有另一座很高的楼,我想去那看看。”
    顾瑾玉僵硬得由着他推,卡壳的车一样刮着地面:“好……咱们走。”
    “咱们”,多么动听的称谓。
    *
    出了摘星楼,顾小灯吐出一口浊气,把面具戴严实了点,撒开顾瑾玉便探头钻进马车里,一把抱住毛茸茸的小配。
    顾瑾玉失落了些许,刚想跟着进去,就见顾小灯呼哧呼哧地抱着小配出来:“不坐车!憋得慌,我想走走。”
    话落,顾小灯就见顾瑾玉从车上麻利地掏出了狗绳和止咬器,迅速套好了嗷呜直叫的小配:“好,你牵着这傻狗,不用抱它,让它走走才能延年益寿。”
    顾小灯悬在明烛间的心顿时掉到了手里的牵绳,小配落地就撒丫子,顾瑾玉顺势包住他的小手:“来,咱们一起去揽月楼。”
    顾小灯给了他一肘击:“我牵得了小配!你一边去。”
    顾瑾玉便受用地跟在他一边。
    顾小灯立即把明烛间和糟心人抛之脑后,牵着小配往不远处的另一座高楼而去:“那地方叫揽月楼?来时在车里就看到了,以前分明没见过的,它看起来比摘星楼还高一些,这俩不会有什么渊源吧?”
    顾瑾玉喉结动了动:“我督建的,确实还要高一些。”
    至于渊源,那该是情敌和仇家的渊源了。
    顾小灯哗然,想了想,扭头小声问他:“揽月比摘星赚钱不?”
    顾瑾玉肯定地点头:“赚。”
    顾小灯给他比了个大拇指:“爽!”
    两个人遂向着揽月楼而去,顾瑾玉不时用余光看着他,看他牵着小配在几步之内走走逛逛,神经质地巡视着周遭,配合着脸上戴着的犬类面具,活像一头更大的野犬。
    路上行人不自主地绕道,但投去意味深长的凝视,小配这头北境来的牧羊犬太特殊,入过朝堂的人,尤其从武中人无一不知道这是定北王家的狗,盖因他出征都舍不得这爱犬,千里迢迢都要带在缰绳下。
    不少行人悄悄凝视戴着面具的顾小灯,猜测什么人才能堂而皇之地牵着这狗招摇过市。
    顾小灯很快也察觉到了四面八方的瞩目,大大方方地抬头看回去,眸子明亮如星辰,戴着面具都叫行人直觉是个美人。
    不多时,坊间便有茶会闲话,西区的达官贵人在新春热烈议论:“鳏夫”定北王疑似脱寡了!
    顾小灯一概不知,走走逛逛到了揽月楼,看着一层自有一层的热闹和趣味,手下的小配戴着止咬器,昂首挺胸地走在他面前,神气地向一众窥探而来的视线展示它的小爹爹。
    走到最高一层时,有一对女郎正巧从楼上下来,顾小灯迎面对上,抬头看到二人脸上都戴着面具,落后半步的那个眼睛有些熟悉。
    顾小灯灵光一闪,猛然想到了记忆中站在亭台里和他说话的顾如慧,下意识地便转着眼珠子去观察那女子的耳垂,但兜帽盖着她的脑袋,光线昏暗之下看不甚清。
    自上而下的光源则清晰,那人的眼珠子停在顾小灯手里的小配,继而扫到了顾小灯身上,继而又将目光停在他的耳垂上。
    不过两三眼的功夫,顾小灯便确定了,这人是顾如慧无疑。
    七年而过,顾如慧的眼睛不如当初清亮,幽暗得像是一对搁浅的鱼目。
    顾小灯怔了怔,前头更高挑的那位已默不作声地带着人下楼,一双面具下的凤眼不怒自威。
    顾瑾玉这时挡到了顾小灯面前,不动声色地揪了揪小配的后颈皮:“好狗,怎么在这挡道?快上去。”
    小配夹着的尾巴又翘起来,嗷了一声,继续神气十足地拽着顾小灯往前走。
    两撮人擦肩而过,顾小灯忍不住转头往下望,她们并没有回头。
    到了长廊上,顾瑾玉让小配哒哒引着顾小灯走到了一间名为“岭森阁”的雅间里。
    顾小灯并没有注意到门上的闷骚名,还在琢磨方才的一瞥重逢:“顾瑾玉,你之前说年岁盛节戴面具这个习俗是这几年才有的?是皇帝推崇的?”
    顾瑾玉只出神地看着他,花烬也从半空中飞来,停在这岭森阁的窗台上,和摇尾巴的小配轻轻互啄互怼。
    他沉浸在某些遗憾得以填补的自乐之中。
    顾小灯没听见他应声,抬头看见他又是一副愣神样,便无语地往他胸膛上拍了一把:“嘿!回魂啦!”
    顾瑾玉胸口一片滚烫,烙印了一个小手掌似的:“抱歉……魂回来了。”
    *
    此时与摘星楼遥遥相对的明烛间里,苏明雅伫立在一片狼藉里,低头看着由顾小灯亲手拆卸的琳琅旧仿物,久久没有回神。
    直到身边人汇报:“主子,他们到揽月楼的岭森阁去了。”
    苏明雅这才抬眼,转身走到窗前,眺望不远处高耸的另一所在,只看一眼便忍不住闷咳。
    从前他在这里抵着顾小灯接吻,自己如此,便不由自主地猜度,此时顾瑾玉有无压着顾小灯,那双粗糙肮脏的大手有没有箍着他的腰身,拨开他的面具吮吸他的唇珠。
    手中的佛珠被攥紧了,狠得几乎要被楔进皮肉里。
    身边跟着的小少年捧着药瓶上来,苏明雅闷咳着不接,盯着揽月楼只问:“他的表情,眼神,小动作……你都看清了没有?”
    那少年毫不迟疑地点头:“回主子,我记住了。”
    苏明雅手中的佛珠才松了些许。
    第60章
    顾小灯乱逛了一个上午,到此时已觉疲倦,进了这岭森阁之后就随意地抱着小配在窗边坐下,迷惑地看着顾瑾玉:“你怎么老一副离魂的样子?我同你说话你听不着,我没和你说过的话你却臆想着有。”
    “我的错。”顾瑾玉一边熟门熟路地掏茶杯和狗碗,把小家伙和老狗崽顺一顺,一边回答他的问题,以示听进了脑子里,“小灯问得好,年节戴面具这风气由女帝推行,随后她便借着新式习俗,光明正大地游走长洛。”
    “带着二小姐游走?”
    “是。”
    顾小灯手里捧着暖烘烘的杯盏,想了想,直白地问道:“女帝有这么喜欢二小姐吗?喜欢到要把她藏在宫里五年,还用王妃娘娘的安危去要挟她。”
    顾瑾玉没有迟疑:“喜欢。不然没必要。顾如慧从前的婚约是与高鸣乾,始终成不了,就是她在作梗。”
    “喜欢的话为什么会让她消沉成那样。”顾小灯垂眸看杯中的水面,“那怎么能叫喜爱,久久出门一趟藏头藏尾,说是豢养和禁锢都不为过。”
    顾瑾玉讲述他眼中的所见:“在我看来,高鸣乾和女帝高鸣世待她的看法,和另一个手足的看重本身就有脱不开的关系。顾如慧也许不是一个人,是两个皇嗣明争暗斗的具象化而已,他们喜欢她,就像喜欢掌控一切的君权帝威,高鸣乾如果没有掳走她两年,也许女帝都不会有这么耐性的执着。”
    顾小灯指尖一动,自忖顾瑾玉所说的或许套到他身上也能适用。
    他在长洛尊卑的下位,以前是,现在也没有变,他大抵也是顾苏葛等人眼中争斗的添头。
    这便能把如今这些人大变样的态度解释得通了。
    “你或许会问我顾如慧有无喜欢谁,我想是没有的。”顾瑾玉平静而冷漠,“在她心里最重要的只怕是双亲给她的评断,尤其安若仪,顾如慧由她一手养大,根本不会拒绝她,只会竭尽所能地满足她的愿景,她是被她捆在一起扎在屏风上的一对绣鸟,死气沉沉也能活着。”
    顾小灯转头看向他:“你说得很厉害……”
    顾瑾玉心中一振,正以为是夸赞,就见他扭回头去,再渴也没喝下茶水,放到一边后两根手指绕着圈。
    过往顾小灯鲜少对周遭任何人提过异议,如今坠过水,灰心后无所顾忌了些。
    “我听着既觉得你凉薄,又觉得你本该如此。当然了,我没有资格评断你的冷眼和冷血,毕竟你们顾家几位手足,好像都是这么互相薄待过来的。亲缘也好,感情也罢,在你们眼中想必都不可与自己的所求一较高下。顾家也好,长洛也罢,多的是你这样的人。”
    称谓从“咱们”到“你们”只需要一盏茶的功夫,顾瑾玉心弦一勒,因骤然紧张而指尖发抖:“我不是。我从前习惯了,后来会学,想改,我不知道怎样算康健的感情,周遭没病的太少,我见得最多的只有你。你要是觉得我冷眼旁观过于见死不救,那我现在就想办法把二姐摘出来,就像……”
    他绞尽脑汁地找例子,还真让他找着了:“就像长姐,你看我,我把长姐捞出虎口了,我不是你眼中的异类,我身上也有你喜欢的人情味的,对不对?”
    顾小灯两根手指直戳,有些讶异和震惊:“你在说些什么?又在紧张啥?我不是叫你去做和皇帝抗衡的危险事。”
    顾瑾玉有些艰涩地说:“我怕你讨厌我。”
    顾小灯:“……”
    顾瑾玉说着走去桌案前鼓捣,从一旁的暗格里摸出一把名琴,郑重地摆放在桌案上,当着顾小灯的面弹奏了一首曲子。
    顾小灯还有些纳闷:“你怎么在这弹起琴来了?”
    “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顾瑾玉吟了句诗,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我也能风雅。”
    “牛头不对马嘴的。”顾小灯只觉得莫名,但被他逗到了,便举起双拳在胸膛前锤锤,“顾瑾玉,你不适合风雅,你这体型适合这个,胸口碎大石。”
    顾瑾玉的手便缱绻抚过琴弦,指尖停在弦音微震的末端,认真地凝望着他:“那以后若是小灯当卖货郎,我就去当卖杂耍的手艺人。”
    余音袅袅中,顾小灯呆了一瞬,蓦然想起刚从池子里捞出来的混沌光景,昏沉之间隐约听见了“我当货物,你先卖了我”的怪话。
    他低头去摸小配,小配的脑袋趴在他大腿上,通人性地抖着耳朵吸引他注意。
    顾瑾玉只是看了一会,便恨不得那对狗耳朵是长在自己头上。
    “我在顾家生活的五年里,鲜少人告诉我‘以后’这回事,我的‘以后’是由别人做的主。苏明雅曾说,待我多读几年书,辗转秋考入仕,他便调我到周遭去;后来顾家说想把我送到高鸣乾去,说是给我安排了俗世的好前程。”
    “顾森卿,你是头一个,虽然你别有用心的,装腔作势的,还捉摸不透的,但你肯对我花点哄哄的心思,我领情了。只不过,咱俩就这样了,谎言在前,我很难信你。”
    顾瑾玉手一抖,拨动了琴弦,锵的一声如此时的心海。
    顾小灯转头看向揽月楼的窗外:“我什么时候能去找我哥?”
    顾瑾玉的心海更乱了。顾家剩下的几个血亲留不住顾小灯,就连方才见到的苏明雅,爱与恨都留不住他。
    他明白顾小灯厌恶起整个长洛,这比讨厌包括他在内的几个杂种更可怕。
    在此中生活五年,就算一定要离开,顾瑾玉也希望他能对这座城留下些好的记忆。
    “我还需要一点时间,才能安排送你走,最快月底,外面没有那么安全,但你不用担心等晴兄的安危,三哥平瀚在,你哥就出不了事。”他巴巴地看着他,“正月热闹,小灯,你不妨多在长洛走走,你看,长洛如今更繁华了,和七年前有所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