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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节
    小弟子白他一眼:“就是霜刃阁咯,还能是什么?”
    关云霁便放弃不问了,只知这里是个规矩自立的怪地,像杂学的私塾,却又绝非广泽书院那样。
    小弟子带他到一个有块菜地的小院里,挥手告了个别,转身便施展轻功不见了。
    关云霁习惯了,自若地走进去,只见朴实的小木屋里占满了人,站着的是穿常服的皇室军卫,坐着的是穿着男装的女帝高鸣世,和鹌鹑一样额头冒汗的他弟关云翔。
    “云霁,好久不见。”
    关云霁平静地走去坐下,问了其他事:“陛下找到我表哥了吗?”
    关云翔额头冒的汗更多,脚尖在桌下踢关云霁,求他别撞虎口——高鸣乾与他们,可都是死罪难逃的贼子。
    女帝脸上没有多余表情,看不出喜悲或愠意:“查到了他的踪迹,但还未能抓捕归案,他还活着,正如你们一样。”
    关云霁明白了什么。
    “朕来找你们,没别的意思,关这个姓氏已经不可用,朕母族的岳氏却还有不少空缺。自逊志死,朕一直希望有人能填上他的位置。云霁,你是聪明人,在此之前只有一个选择,现在朕给你两条路,一是从霜刃阁出去,被瑾玉所用,二是后日随朕出去,为朕所用。”
    两条路都是被仇家驱使。
    除了死,只要活着,这就是他的命。
    关云霁想到了刚才在文馆里看到的卷轴,他问:“我有一件事想先问陛下。”
    “你说。”
    “北征的最大赢家是你还是顾瑾玉?”
    女帝笑了笑:“论史书功绩,朕胜,论快意恩仇,他赢。”
    *
    十月初冬,长洛还是一片绿意,北境已是满目灰霜。
    天气冷,张等晴运转内力给自己御好了寒,但烦人的顾平瀚还是挑了一打冬衣给他送过来。
    “穿一穿吧,你是治人的神医,要是自己感了风寒,那就不好了。”
    张等晴连说不用,实在烦他,并且十分不解:“真是搞不明白你,你怎么还能这么沉着?这两个月来,我私下听到了无数士兵的议论,都说那个以皇女为首的什么钦差团是来查大案子的,现在火力对准了你们顾家,你那亲爹不是还被软禁了好几天吗?顾瑾玉也就算了,你一个世子怎么一点都不着急的?”
    顾平瀚默默蹲到他旁边:“神医是担心我吗?”
    “我只是觉得古怪!”张等晴否决,“当然了,要是你们顾家人真的犯了什么律法,被关押受刑审那是活该的,我只会在一旁拍手称快。”
    顾平瀚看了看他做的活:“我原以为神医对这些不感兴趣。”
    “我就是觉得奇怪罢了。”张等晴在扎避毒的药包,“这战事眼看着要大获全胜了,怎么在这节骨眼来了个大权大势的钦差团,这个时候查贪饷?”
    顾平瀚给他打下手:“哦,就是因为再怎么搅浑水都胜券在握,所以更要把这地方当做争名逐利的舞台。”
    张等晴连忙抬头四处张望,顾平瀚低着头开闸似的同他讲话解释:“没事的,我来了,周围就没有闲杂人。争名争战功封赏,逐利逐剩余巨饷,出征时兵权分成五块,但瑾玉想要独占大头,当然他打的也多,功绩吞得下,于是就去争了。
    “至于逐利,我原本以为来逐的是苏家或者葛家,现在一看,才明白皇室自己堂而皇之地下来逐了。瑾玉把这场仗拖延到今天,中间大批的援资一共运来了九次,有一半是中枢以护国大义从一众世家手里掏出来的,如果没有人贪饷,剩余的不好处置。
    “所以无论真假,贪饷这个罪名一定会安在除了瑾玉之外的其他主将身上,皇室才可以把那些所谓的巨额‘赃物’,正大光明地收为己有。
    “瑾玉争名,皇室逐利,二者不冲突。”
    张等晴有些回过神来:“你的意思是,北征是个筏子,拖拉锯战和搞出贪饷,是顾瑾玉和皇室唱的双簧?”
    “应该是他们中途才确立的。”顾平瀚神情淡淡的,“他说他怕死,那是真的,北戎最初不好打,剧毒防不胜防,能耗钱而不费命,打拉锯战就是最合适的。怕死但又还要争权,于是夸大其词地骗整个中枢捐援资,拉皇室一起套白狼,大约就是这么操作的。”
    说得简单,但将近两年耗下来,张等晴也不知道顾瑾玉到底是赚了还是亏了。
    他有些好奇:“这些都是顾瑾玉告诉你的?”
    “没必要,我猜的。他争他的,我做我的,看多了就知道他怎么想。”
    张等晴皱眉:“但按照他这么个做法,被冤枉贪饷的人里面很有可能是你亲爹,你看,你那王爷爹已经被软禁了。”
    “他当日一骑绝尘地去射杀‘长女’时,可没想过他是做父亲的。”
    张等晴噎住了:“这倒是……当时听到这个消息,愣了我半天神。说好听是大义当头,说实在的,虎毒尚且不食子,连发十二箭,怎么能做得这么狠的?”
    “嗯。”
    张等晴还想说些什么,哽于喉间说不出口,便低头去做活。
    “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顾平瀚抿了抿唇,“你觉得我们顾家的亲缘太过于凉薄。”
    “是冷血吧。”
    “是。”顾平瀚垂眼看扎得滚圆可爱的一筐药包,“我讨厌长洛,讨厌世家的人,连带着血亲在内的顾家人也喜欢不下去。年少时觉得忍忍算了,一生如父或如舅,大梦一场无需醒不醒,谁知道……”
    他短促地笑了笑:“有一天醒来,我忽然不想循规蹈矩,想出家,想遁道,想自宫,想自尽。”
    张等晴:“…………”
    顾平瀚的神情迅速恢复平静:“离开长洛很好,顾家不需要两个人臣,瑾玉去争他一言九鼎的朝堂权位,我就喜欢对接刀光剑影的江湖乱象,等这场战事结束,你要回江湖,我便可再与你同路一程。”
    张等晴被他打岔着,于是不再问他们那扭曲的亲缘。
    反正他也看出来了,顾平瀚十分抵触谈及顾琰。
    *
    顾平瀚的确不想谈及,无从说起。
    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到了顾琰被软禁的营帐,隔在远处望着,像具木偶一样立地在寒风中。
    他看得出来,苏三苏明韶原本是筹集了完整的诬陷链条指向顾瑾玉,但顾瑾玉背地里一早做了准备,反手用假证全盘扣到顾琰头上。
    顾琰坚称贪饷之事是诬陷,被软禁的六天里只要求见顾瑾玉,并没有提过顾平瀚。
    毕竟他这个小将不足以登上镇北王的台面。
    镇北王三字,一个世袭的尊贵爵位,一个尊贵的执念诅咒。
    顾平瀚知道自己名字的含义,也知道顾琰为何有执着到超过一切的平瀚州镇北戎的执念。
    无非是继承下来的。
    顾平瀚在寒风中伫立了不知多久,忽然有振翅声闪过,他抬头,看到花烬飞到他前头去,啪嗒掉了点鸟屎。
    没有滴到他头上,实在是万分感谢。
    身后传来一阵淡淡的血腥气,顾瑾玉即便到了这广袤天地,还是一样习惯悄然无声地走路。
    顾瑾玉一身戎装未卸,一看顾平瀚站在这里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我来见父王最后一面,三哥,一起吗?”
    顾平瀚眼皮一抽,沉默片刻,不点头也不摇头:“父王未曾召见我。”
    顾瑾玉难得体贴一回:“那我进营帐里去说,你先在营帐外听吧,我同高鸣兴说。”
    顾平瀚又是安静片刻,随后便跟了上去。
    顾瑾玉没有拖泥带水地走进了软禁顾琰的营帐,一进去,高大的镇北王不改威严,依然正襟危坐地在桌前翻看旧日的军务。
    顾瑾玉站着,王府的规矩在嘴上走过最后一次形式:“森卿拜见父王。”
    顾琰面无表情地抬眼看他。
    顾瑾玉走去坐他对面,体贴地不让堂堂的镇北王仰视他:“森卿是我给自己取的名字,我不是顾家的亲生子,这个真相在长洛已经沸沸扬扬了快要半年,待我回去,您赐我的名字也许会更改,所以我提早给自己取了个新名字。”
    顾琰看着他:“这消息也是你放出去的?”
    “是。”顾瑾玉点头,“我亲口告诉那姓苏的痨病鬼,他那么视我如眼中钉,当然会大肆宣扬。”
    说完他就笑了:“可是父王,你没有怀疑过是皇室做的吗?毕竟你为了向先帝敬忠、为了向他宣告忠诚,你直接写了一封陈罪书给他,亲口告诉皇室我和小灯两人身份互换的事情。刀子是你自己递出去的,现在捅了回来,难道不先从自己身上反思一下?”
    顾琰反问:“贪饷这个罪名也是我递出去的刀?”
    “不然呢?”
    顾瑾玉随意地盘膝,随意地像在话家常:“每一代都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可你要是能好好护着我们,尽够人父本分,我今天的刀也不必横陈到你眼前。小时候那些数不清的禁闭和鞭笞不必再提,但有一事,我至今偶尔还会因此恨起父王你。”
    他看向顾琰:“在我十来岁时,你邀请了一个谈不上战友的武将进顾家,让他教我、三哥、还有没事跑来打秋风的葛东晨。王爷,你明知道那个武夫是个对男童有恶心癖好的烂泥,你还是把他请进顾家来,给我们当武夫子。葛东晨命最好,不知道那夫子是个什么东西,后来还愚蠢地说,夫子死啦,太可惜了。可惜什么?不可惜,对吧,你曾和我说过那夫子的价值,您还记得吗?”
    顾琰记得,并且一字不差地重复:“那是我给你们择的磨刀石。”
    “是,是你苦心孤诣,是你父爱如山。”顾瑾玉笑了,“看我在冬狩上第一次开弓杀人,你很高兴是吧?三哥做不到的我做到了,看我杀人如麻你很高兴是吧?”
    他身体向后倾,一只手撑着地面,抬头看营帐的顶端,不去看顾琰的反应,也不想听顾琰的回答,接着闲话。
    “后浪也能和前浪共存,可惜我们之间没有这个选项。某天我查到一桩秘辛,原来王爷你当年登王,是趁着前代病重,趁机弑父起家。你看,历史总是轮回,磨刀石一块块垒成过河的桥,到了岸边,就要把桥拆掉。不过是一个贪饷、叛国的罪名,我都没有杀您,很是留情了。”
    顾琰眼里出现血丝,沉默片刻后低声道:“从来都是这么过来的,你以为自己难道就能善终?你灭关家,自有关家族人追杀你,你陷害我,自有未来的子嗣反杀你,坐在这个位置上,向来都是如此。”
    “我不会有后嗣,或者说是你顾家不会再有后嗣了。”顾瑾玉看向他,“王爷,你的长女已经被你亲手射杀了;二女拜你所赐被高鸣乾抓走,若是不幸有子,必被女帝杀之而后快;你三子,曾经最寄予厚望的世子,他是个只喜欢男人的龙阳断袖;你只剩下一个幼子,你猜等我回长洛,我会怎么教导他?”
    他看着顾琰那僵硬的神情,温和道:“王爷,你最看重的国誉族荣,从此刻起灰飞烟灭了。”
    顾琰要开口,他不断截下他的话头,慢慢往外抛痛处:“你为什么还是不怀疑,贪饷这个罪名,不是我要平白安给你的,而是你最尽忠的皇室要塞给你的呢?没有女帝首肯,我哪里能把你送上流放路?”
    抛到最后,他身体往前倾,用一副虚伪的同情神色俯视他:“还有一事,皇室不告诉你,但我觉得您很有必要知情的。您不知道,其实您是先帝的亲兄弟——是皇室私生子——是货真价实的真龙啊。”
    顾琰终于展露了愤怒:“荒谬!”
    顾瑾玉温和又恭顺地叹息:“先帝临终前特意告诉女帝的,您知道,为什么直到临终时才告知吗?
    “先帝防着你啊。
    “你看你,当足皇室几十年的看门狗,先帝呢,既不肯为你的妻子母族讨公道,也不肯满足你上战场的心愿,他拒绝你的长女做皇妃,抬举苏家做第一世家压制你,桩桩不致命,件件够恶心。
    “晋国第一大忠臣,镇北王爷,你回头看看,先帝是怎么薄情寡恩的,你卖命卖得这么勤,卖长女,杀长女,卖四子,害四子……”
    顾瑾玉说到此处时才陡然破了音。他的恨好像深不见底,偏生恨得平静木然,非得搬出顾小灯这样鲜活的例子,才让他感觉到剖开伤口流血的滋味。
    他嘶哑地笑笑:“既然你这么忠君爱国,这么想平瀚镇北,那就不要离开这里了。我会让你钉死在这满片荒漠的北境,无妻无子,无亲无友,无家无族。”
    他站起来,低头俯视顾琰平生难得一见的苍老。
    “你需得尝受顾仁俪固守北戎九年的风霜,尝受安若仪不动声色忍耐二十年的病痛,尝受顾家所有子嗣忍受的冷热暴力。
    “你还需要忍受尊卑中的至卑下位,忍受荣光、名誉、权威的一一剥夺,为最低的生存奔命,为最高的伪理想费命。”
    顾瑾玉把顾小灯对顾琰的祝愿,化作最恶毒的诅咒。
    “唯愿您今后抱负尽展,无愧天地。”
    *
    顾瑾玉走出营帐,看了眼站到远处去的顾平瀚,走上前去,破天荒地搭他的肩膀。
    “三哥,你看,我帮高鸣世杀她的父,别人就来帮忙杀你我的父。你看这世道,真公平,三哥,你看这世道多礼尚往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