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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节
    池滢和重羲太子可是自小一块儿玩,对他的秉性再了解不过,他若是嬉皮笑脸,满口许诺,她反而一下懂了,他根本不在意,自己这股奇异的恨也会理直气壮些。
    季疆若是一言不发,好像根本没这回事,那她也懂了,他必会重重回报,全了她的复仇请求。
    可季疆只给了一句轻描淡写的承诺,好似放在了心上,又好似没有。
    就这一点不可捉摸、难以理解的“莫须有”,叫池滢心里的怪兽哀嚎不休。
    想折磨他,想看他脸上露出痛苦悔恨的神色,流着泪,最好还流着血,跪在地上抱着她的腿哀求,也许是求她放过他,也许是求她看他一眼……
    池滢重重吸了口气,无数不成片段的情绪和想像在腹内沸腾,她实在不知自己要拼出什么形状,那就见到季疆再想。
    无论如何,她想见他。
    很快,池滢就知道为何季疆不面见诸神了。
    太子寝宫被水德玄帝的神官们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想拜见太子,一次只允许进去一个,也不过是在月窗边看上一口茶的工夫,连话都不给说。
    太子一直没有醒,能把他烧得面目全非的火究竟从何而来,谁也不知。
    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躺在重重纱帐后,疗伤阵的清光一刻不停歇地笼罩着他,似乎没有半点效用,他看上去与一截烧焦的木头没多少区别。
    池滢不禁茫然,她实在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局面,她知道季疆受伤,也听说了嗽月妖君的厉害,但——他不是刑狱司少司寇吗?他还是太子啊!
    “为什么不救他?”池滢疑惑地问守在门前的老神官,“四方大帝不是回归天界了吗?水德玄帝也救不了?”
    那老神官应道:“灼伤殿下的火非同寻常,疗伤术法与仙丹灵药效用不大,不过帝君放心,伤势看着可怕,其实神脉无损,殿下只是睡得久了些。”
    “那他为什么一直不醒?”
    池滢的急切令老神官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他认得这位年轻的帝君,是她用青鸾火从众生幻海里把季疆换回来的,使他免受天道责罚,其后她也暗中尾随过季疆好一段时日。
    可惜,痴心错付。
    老神官若有所思地看着池滢,温言道:“殿下终究年轻心热,或许遇到了什么迈不开的失意挫折,水德玄帝陛下探视时也说了,殿下心事郁结难解,故而并非伤重不醒,是他自己不愿醒。”
    池滢只觉不可思议,心事郁结?季疆也会有心事郁结?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无论是荒唐的儿时还是癫狂的少司寇时期,季疆从来也不是有心事的类型,他只会给别人带来乌云和心事。
    可他沉睡不醒是事实。
    究竟谁能让季疆心事郁结?宁愿沉睡不起,说明那一定是他极为重视珍爱的对象——太可笑了,那个重羲?重视珍爱?真真荒谬透顶!
    池滢鼻子里哼出个近乎不屑的声音,心里那头怪兽却发疯般挣扎起来。
    是谁?会是谁?
    老神官见她目光闪烁神色不定,不由劝慰道:“帝君不必担忧,大劫悬而未决,殿下心系上下两界万民众生,一定能醒。时辰不早,门要关了,您请回。”
    什么悬而未决?大劫又要来了?
    池滢只觉耳中电闪雷鸣,顷刻间,从头到尾,所有她曾经觉得奇怪却没有深想过的事一下都通了。
    怪不得重羲会改头换面做了季疆;怪不得他那天说什么“真以为天界人人都想坐那个宝座”;怪不得消失许久的四方大帝突然都归位了;怪不得季疆现出天帝神像后,心事郁结至今不肯醒!
    原来第三次大劫真的要来!原来是要季疆舍命扛劫!
    ……所以,季疆那个承诺是什么?
    在他心里,有个珍爱至极又让他失意的对象,还有“上下两界万民众生”,池滢对他来说好像挺重要,又不那么重要,反正不会让他心事郁结到不肯醒。
    他把那个承诺当什么?
    那可是她所有的青鸾火。
    轰隆耳内的雷声突然炸开,拉长而尖锐,像是心里那头怪兽在凄厉咆哮,它一下站起来,遮天蔽地,池滢整个儿僵住了。
    *
    祝玄快步走进神殿,神官们刚把证词整理誊写好,躬身递给宝座上的水德玄帝。
    见到祝玄,水德玄帝掂了掂手里厚厚的证词,淡道:“跑到我这老头子面前弄虚作假,天界的年轻小辈,自以为是者甚多。”
    祝玄接过证词翻了翻:“假的有时候比真的好用。”
    “哦?”水德玄帝有些意外地抬眼看他,“为父以为你不屑此道。”
    祝玄从袖中摸出一本半旧名册,与证词一并交还水德玄帝:“这是源明帝君召集千岁以上八千岁以下神族上界领神职的名册。”
    他顿了顿,再补一句:“从嗽月妖君的妖府密室里搜到的。”
    水德玄帝看着手里的半旧名册,不禁失笑,妖府密室?这是什么简单粗暴的造假!
    不过,他说的对,越是简单粗暴的证据,有时候越有用。
    他若有所思地望向祝玄:“你和季疆重振刑狱司,这些年弄得风生水起,怎么突然换手段了?”
    刑狱司明里暗里跟源明帝君较劲的事,他也有耳闻,祝玄天性里带着一股不服输不低头的孤傲狠劲,这种明争暗斗他多半玩得愉悦,花样百出,最后用阳谋打倒对方。
    水德玄帝确实没想到,祝玄会在输赢即将到来的时间点,用脏手段给对方致命一击。
    祝玄沉声道:“我没空再与这些蝇营狗苟的家伙拉扯。”
    他有更重要的事,在此之前,他要将一切隐患排除。
    水德玄帝看他的目光里又多了一丝探究。
    自小到大,祝玄都是稳妥的,在真正重要的选择上几乎不犯错,可他现在隐隐有一种不稳的感觉,好像强行压抑着什么。
    是为了那吉光一族的少君?
    水德玄帝回想起妖府废墟里的情景,吉灯少君发尾断了一截,而祝玄手腕上缠着几绺被切断的青丝。
    看样子丢弃在众生幻海里的四情是收回了,然而未竟的前缘还在纠缠。
    放不下的竟然是祝玄。
    这可不行,一念对情避如蛇蝎,一念却又如痴如狂,这不是好兆头。
    水德玄帝正欲开导,却听祝玄突然问道:“父亲与季疆提过扛劫的事?”
    是递了一封信,以季疆的性子,说不定要出什么乱子,是以水德玄帝派了身边最得力的老神官一直暗中观察,可季疆的反应着实让水德玄帝猜不透。
    源明帝君找来,搬出亲情大说特说,季疆没有乱;青鸾帝君找来,哀求哭泣,季疆还是没有乱。
    一切迹象说明季疆是愿意的,既然愿意,为何不肯醒来?
    水德玄帝道:“为父说过,逆身玄冥阵从不是什么万全之策,这一天迟早要来。”
    ——这一天迟早要来,祝玄心里清楚,他相信季疆也心知肚明,先前肃霜讲述被嗽月妖君捕获的经过,有关季疆的部分虽说的不多,可他一下便听出了异样,季疆是一心求死。
    或许是幼年遭遇之故,祝玄与水德玄帝父子情是真,可他对他从未有超出界限的期待。
    季疆却不同,天上地下,他在乎的就那几个。是天真也好,是执着地拖着一部分不肯长大也好,他对水德玄帝怀有期待,像孩子期待真正的父亲。
    祝玄低声道:“父亲,您救下的,是两个天帝血脉继承者。”
    他静静看着水德玄帝,这向来古井无波的大帝忽然叹了口气,起身道:“祝玄,为父心中,天上地下,万物众生,一切秩序井然最为重要。季疆不适合做天帝。”
    不适合做天帝,所以他这样轻描淡写选择让季疆扛劫,平淡的像是抹去纸上的错字。
    “为父说过,天地秩序最重。”
    祝玄轻道:“您去他面前,亲口吩咐他扛劫,把这个重任交给他,我想,他多半不会拒绝。”
    可他连这样的心思都不愿花。
    水德玄帝愣了一瞬,不由陷入沉思。
    “父亲之前问我上任天帝之事,这几日我细细回想,已有些许进展。”祝玄不动声色地换了话题,“只是还缺一锤定音的东西。”
    水德玄帝双目一亮:“哦?缺什么?”
    “上任天帝日常所用物一件。”
    水德玄帝不禁又是一愣。
    祝玄道:“我要往云崖去一趟,十日内必归,届时定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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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5章 此生何以梦成空(二)
    漫长的黑夜终于过去,新一天再度到来,仪光睁开眼,一动不动地看着熟悉的纱帐顶。
    今日是阴天,日光没有落在上面。
    仪光静静看了一会儿,这才坐起身,自枕畔拿起镂金眼罩,罩住失明的右眼。
    急促又轻巧的脚步声很快凑近,聋哑的女仙们揭开纱帐,服侍她更衣梳头。
    衣裳是仿照天后礼服式样的华裙,头冠也依旧是沉重繁复的凤冠,源明帝君在自己的紫府里放纵野心,执意要把仪光做天后装扮。
    这么多年他费尽心机,为的就是做背后掌控一切的真正“天帝”。
    仪光眼睫低垂,任由女仙们熟练地装扮好自己,没一会儿,又有女仙端上早膳,依旧是一碟三枚碧螺似的茶点,并一碗红豆甜汤,都是她不喜的甜食。
    还记得最开始源明亲自送来早膳,见她碰也不碰,便奇道:“不爱吃?可我记得以前你分明最爱吃茶点甜食,片刻不离嘴。”
    爱吃茶点甜食的不是她,应当是少楚。
    女仙舀了一勺红豆甜汤送去仪光唇边,她偏头避开,下一刻,寝宫里的女仙们便惶恐地跪了一地。
    是了,她但凡表现些许不满,受罚的不是她,而是这些可怜的聋哑女仙。
    刚被关进这座凤仪阁时,仪光对女仙们捧来的天后装扮抗拒至极,无论如何也不肯让她们近身,终于惊动了源明,他进来后什么都没说,只将服侍更衣的两个女仙赶了出去,没一会儿,数根血淋淋的手指便被送到了眼前。
    绝望的苦涩漫溢喉头,仪光捻起玉勺,舀了红豆甜汤灌进口中。
    地狱般的煎熬何时才能结束?她不知道。
    自她被关进凤仪阁,源明亦再没出过紫府,可他也不怎么来凤仪阁,不知究竟缩在紫府里筹谋什么,就是不放她走。日复一日,她在凤仪阁中度日如年,甚至时常觉着自己已殒命了,只留一具尸体,毫无动静地睁眼闭眼。
    麻木地吞下最后一口汤,仪光捂住嘴正要起身,却听外间传来一阵响亮的钟声。
    ……竟然有客到,是谁?曾经源明帝君的紫府可谓宾客盈门,太子遇刺后,一夜之间就变得门可罗雀,死寂了这么久,乍然响起的来客钟声便显得异常刺耳。
    不知来客是谁,显然不受源明欢迎,因着紫府迟迟不开门,那钟声也固执地“当当”响了好久,仪光正要看个仔细,刺耳的钟声忽又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