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军将士在战场上折损过后,总能通过俘虏与州县地方的土地革新战士得到补充,吴军的损耗却无处填补,没一个就少一个。
这个问题杨延广不能细想,每回深究起来便头疼欲裂、两眼发黑。
他甚至一度产生过抓壮丁的心思。
可他不能这么做。
赵晋的人都在干什么?他们在各地进行土地革新战争,成打成打的收获民心,获得百姓拥戴与支持,百姓本就已经视他们为太阳,吴军要是敢大举抓壮丁,那不是催促黎民百姓群起而攻之?
中原本来就不是吴国的,他们是客军,毫无民心基础可言,若敢这般倒行逆施,那就是自陷于刀山火海之中。
可不这么做,杨延广又没办法解决兵力问题。
所有问题最终都汇聚成了一个究极困境:这场逐鹿中原的大战,吴军想要打赢已是难如登天!
战局如此,杨延广岂能不痛心疾首,日日头疼?
回想起刚刚渡过淮河北上时的意气风发,在徐州城外跟赵宁相见时的胜券在握、趾高气扬,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像只猴子。
“放弃宋州......之后如何?”杨延广捻着眉心闭着眼睛问,他现在胸闷气短,感觉每说一个字都很艰难。
王载看出杨延广状态不对,心下担忧如蒙阴霾,连忙开口:
“宋州兵马回援,徐州、符离两城便守军充足,古往今来徐州都是兵家必争之地,重镇中的重镇,墙高城坚,只要兵力够用,反抗军断然攻不下。
“王上,当下我军主力在兖、沂二州,徐州本身便只能固守,不惜一切代价的固守。必要时候只能弃车保帅。”
杨延广本来已经勉力把自己心境稳住,呼吸顺畅了些不再那么难受,听完王载这番话怒气顿时把老脸涨红,胸口又像是压上了巨石,呼吸再度变得滞涩艰难,以至于几乎喘不过气。
他有理由盛怒。
原以为有张京在西面挡着,他的部曲到底是主场作战,藩镇军也要守住自己的基业,多少能够撑住一段时间。
凭什么撑不住?三十万大军难道都是摆设?那也是经历过血火磨练的悍勇!以三十万对三十万,只是据城而守罢了,有什么道理撑不住?这都撑不住还打什么仗?
西线之侧,宋州、亳州都有吴军驻守,必要时候徐州还能派兵支援,面对久战成疲的晋军,稳如泰山。
他跟众臣甚至笃信,在晋军进犯宋、亳一线之前,北伐主力怎么都能攻下沂、兖二州!
届时北伐主力拿下兵力空虚的郓州,南下威胁晋军腹背,宋、亳吴军再顺势出击,这便是双拳出击、铁钳合拢之势,损兵折将疲惫不堪的晋军,靠什么抵挡他们的攻势?
吴军必胜无疑!
可结果......
王载话说完定定看着杨延广,等待对方回应,然而后者保持着以手扶额的姿态一直沉默,不知道在想什么,唯独面容白得吓人。
就在王载忍不住开始担心杨延广的身体,众臣都察觉到不对劲,忐忑不安地以关切的目光看向杨延广时,后者终于有了动静。
吴王豁然起身,一把掀翻了桌案上的文书,狂狮一样咆哮:“张京这吃狗屎的直娘贼!本王要把他的尸体挖出来剁成肉泥!”
王载:“......”
众臣:“......”
想骂人的何止杨延广,他们都想把张京.生吞活剥。事实上,他们早就问候过张京的祖宗十八代,而且不止三五遍。
可这又有什么用?
“这混账狗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本王倒了八辈子血霉,才接受了他的投靠!他守不住西线也就罢了,多撑几个月怎么就不行?
“撑不了几个月也成,好歹把军队带出来一些!带不出军队也就罢了,能不能不要在亳州发疯,把本王的完整防线给晋军捅开一道大口子?
“要不是他像疯狗一样乱折腾,徐州何至于落入这般危如累卵的境地?本王一定要把他的尸体找出来烧成灰烬!”
杨延广越吼越气,一脚踹飞了案桌,指着门外破口大骂,好似张京的鬼魂就站在那里:
“若不是张京你这个狗贼,本王逐鹿中原大业何至于落到这步境地?害了本王你有什么好处!还不是落得个身死道陨的下场?你这种祸害为何要来人间恶心别人?!”
众臣战战兢兢,低着头不敢出声——有两人被案桌砸到了,头上鲜血横流都不敢去擦,像个不断冒泡的血葫芦一样立在那里。
王载暗暗长叹,神色萧索。
张京的确是害惨了吴军,但此番吴军征战中原失利,追根揭底还是吴军战力不如反抗军。若非如此,他们根本不必把张京推到那么重要的位置,对方想妨害大局都没那个资格。
眼下杨延广失态至此,俨然一个骂街泼妇,实在是有损王者威严。
......
等到杨延广发泄完怒火,颓然坐下,王载拱手道:“王上不必过于忧心,只要东线大军回撤,我们尚有四十万兵马,守住徐州周边不成问题。此战我们还大有可为!”
杨延广双目赤红地瞪着他:“你竟然要东线大军回撤?!”
不仅杨延广目光不善,不少吴臣看他的眼神都充满敌意。
王载苦涩地道:“东线大军虽然前期攻势顺利,但自从赵宁去了一趟,立时凭空多了许多艰难,眼下情况已是不容乐观。
“吴俊没能击退密州晋军,杨帅也未能攻下沂州城,近日兖、沂两城晋军频繁出城反击,我军颇有折损士气低迷;尤其藩镇军,近乎到了出工不出力的程度,怨言四起隐患丛生。
“乡野之中晋军神出鬼没,我们的粮秣辎重半路折损太多,将士死伤亦不小,如今不仅无法保证战场将士的供应,就连运粮的队伍都如履薄冰,轻易不愿出城。
“长此以往,战场将士战力下降,藩镇军说不准会生出什么乱子,平白给晋军可趁之机!
“王上,形势比人强,大军已经容不得再有大的失利,往后我们必须步步稳重,绝不能再有丝毫冒险。
“一旦大军折损过多,吴国基业都会饱受威胁!”
他这一席话说得语重心长,让吴臣无不默然低首。
战局......已经恶劣到这种地步了吗?
战局,的确已经恶劣到这种地步了啊!
杨延广神容颓丧,腰杆再也挺不直,身体软趴趴矮下去一大截:“赵宁......赵宁这小子,真就这么能打?他还真是个军神不成?”
之前他还有力气发怒,现在连怒火都没心气儿支撑。
王载不想杨延广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但在现实面前总不能当个鸵鸟,只得一五一十地道:“赵宁的确很能打。但战局发展到现在,不是他一个人难缠,而是赵氏一族、反抗军将士、赵晋皇朝整体强悍。”
王载不说这话还好,一说杨延广心气愈发衰减。
怎么,赵氏强悍他杨氏就不强悍?晋朝能打他吴国就是个废物?
这两个问题当然有答案,而且不言自明。
万念俱灰之前,杨延广近乎是求肯地看向王载:“事已至此,如之奈何?太傅可有良策,能为吴国扭转乾坤?”
王载很坚定地道:“我们仍有四十万兵马,只要不去攻打坚城消耗三军士气,不去野外与晋军鏖战,守住徐州及其周边并不太难。
“拖住晋军,养精蓄锐,我们依然有观时待变之利。”
杨延广眉头紧锁若有所悟:“观时待变?太傅的意思是......”
王载点点头:“等待秦军攻破河东!”
杨延广:“......”
他无言以对。
确实不知道该说什么。打仗打到不得不全线龟缩防守,把希望完全寄托在别人身上的地步,也算是窘迫无能到了极点,还有什么三军威势、国家尊严可言?
这一刻,杨延广的自尊心让他感觉无颜见人,很想听一听另外的意见——比如说杨大将军的意见。比起王载的精明算计,对方总是锐意进取、战意磅礴,能够让人振奋。
杨延广的目光扫了扫殿堂,没有看到杨大将军。
他当然看不到。
因为杨大将军在殿堂中的言论,总是不那么合心意,时常还给自己添堵,跟吴国立国之本相悖,平白扰乱人心,杨延广召集重臣议事早已不再派人去叫对方。
临了,吴王唯有无声长叹。
第九四三章 兵贵神速
河东,阴地关。
经过连日鏖战,付出不菲代价,秦军一路攻城拔寨,凭借其彪悍轻死的战法,以“自古秦兵耐苦战”的作风,终于打到雀鼠谷大门前。
到了此间,真正艰难深重的考验便到了眼前。打通雀鼠谷,晋阳就遥遥在望,攻克雀鼠谷,无异于是踩下了此战中最大的绊脚石!
魏无羡带着众将来到阴地关前,观察这座坐落在山谷前的险要要塞,点评关隘防御的优缺点,寻求突破关城的制胜法门。
正在众人密切交谈时,魏无羡接到了魏崇山传达下来的一个消息。听完这个消息,他忍不住嗤地一笑,如同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大帅为何发笑?”孙康好奇地问。
魏无羡摇着头道:“要是你们听了这个消息,一样也会哭笑不得。
“宁哥儿日前不是夺下亳州兵进徐州了嘛,杨延广那老匹夫受了惊被吓得不轻,急急忙忙让中原东线战场的吴军放弃兖、沂一线,火速回援,打算再度学乌龟,收缩手脚抱着脑袋全面防守。”
蒋飞燕冷冷道:“以吴王的无能本性,有这样的作为不足为奇。”
不仅是她,众将都对杨延广的这番应对不感到意外。
魏无羡再度摇头,“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罢了,问题是他派人去见了王上,跟王上提了一个要求。”
孙康怔了怔:“到了这种时候,这老匹夫还能向王上提要求?”
无论怎么想他都想不通,只觉得匪夷所思。
“要不怎么说杨延广就是个老匹夫老狐狸,注定成不了熊罴猛虎呢?”魏无羡摊摊手,“你们猜他提了什么要求?算了,不卖关子,他要我们在河阳、洛阳的驻军立即出击,攻击晋军后背!”
此言一出,众皆愕然。
孙康眼角抽动,蒋飞燕张圆了嘴,每个人的脸色都很精彩。看得出来,他们都很想骂人又都很想笑,如果杨延广在面前,他们估计会敲开对方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
魏无羡笑道:“你们别觉得不可思议,杨延广派来的人态度坚决,把王上狠狠威胁了一通。
“老狐狸的意思是,如果我们不派洛阳、河阳的兵马出击,为徐州减轻防守压力,他们就退兵回淮南,把中原让给晋军!”
这下孙康、蒋飞燕等人都不说话了。
杨延广的意思他们都明白。
一旦吴军退出.中原,那么晋军在占有整个中原后,接下来肯定会兵分两路,一面进攻河阳、洛阳两镇——毕竟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一面会救援河东进攻秦军。
届时秦军处境如何不用多言。
明白归明白,众人却不相信吴军会这么做。退出.中原?杨延广会甘心?吴国这回付出了那么大代价,在军力尚且够用的情况下早早撤退,坐视赵晋独得中原雄踞四方,可能吗?
“依我看,吴王这是还记着咱们占了他河阳、洛阳两镇的仇,一有机会就扑上来撕咬,恨不得我们大出血才好。”
魏无羡对杨延广的小家子气很鄙夷,“那洛阳、河阳二镇本就不是他的,是张京的,张京都没向我们讨要,他着急什么?当然,现在张京已死,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开口说话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