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五年国战时期,他却对这些人报以莫大的期待。
他想要看到对方灭杀他的仇人,替他报仇雪恨。
他整整翘首以盼了五年!
五年之后,他失望了。
无比的失望。
他的年纪着实不小了,十几年的辛苦劳作以及鞭笞,让他的身体愈发羸弱,在国战结束的那一天,他就该心力交瘁而死的。
可他没有死。
他坚持了下来。
事实证明,他的坚持是有意义的,非凡的意义,他的坚持也换来了回报,莫大的回报——宋氏的天下,乱了!
魏氏造反,王师败北,杨氏割据,攻城掠地,河北起了乱军,席卷州县,郓州耿安国以下克上取节度使而代之,中原张京吞并邻镇正在扩充地盘......
凡此种种,都让刘牧之再度容光焕发。
他又看到了希望。
珍贵的希望。
这人世间,还有什么是比希望更珍贵的呢?
他继续坚持。
他要看到希望之光变得炽烈,成为触手可及的现实!
一日劳作结束,刘牧之吃了粗陋的饭食,还算安稳的睡了一夜。翌日天刚蒙蒙亮,刘牧之起床洗了脸,往吃饭的棚子里走去。
在排队打饭的时候,他听到了几个监工的对话。
“你们听说了没有?前几天循州的刺史被杀了,听说是‘大江帮’的杀手干的!”
“我也听说了......‘大江帮’这些年崛起得很快,听说分舵遍布郁水南北,已经控制了郁水沿线,正在向东扩充地盘。循州的刺史跟‘大江帮’不对付,认为他们以武犯禁,多次尝试镇压,没想到如今竟然死于非命!”
“什么以武犯禁,那循州刺史也不是什么好鸟,我听说‘大江帮’进入循州的时候,循州刺史多次向他们索要贿赂,都是狮子大张口,‘大江帮’帮主‘无影剑’被惹得大怒,这才对循州刺史对手!”
“说得你好像亲眼见过一样,那‘大江帮’的帮助‘无影剑’,传闻是元神境后期的强者,来无影去无踪,他如果动手,谁能知道是他干的?”
“你别不信,我可是听我在广州府衙门当差的堂兄说的,他向来消息灵通......”
“难不成是你堂兄是‘大江帮’的人?我可是听说,很多官吏收了‘大江帮’的贿赂,都成了他们的人!”
“这我就不知道了。”
“如果你堂兄真是‘大江帮’的人,以‘大江帮’的势力,你可是要鸡犬升天了,别的不说,这伐木场不早晚是你说了算?”
“哈哈,哈哈,你们太瞧得起我了......”
刘牧之跟其它伐木工一起,排队在棚子前等着领今日的吃食,监工们的话,他一字不差的全听了进去,见他们把大江帮说得犹如鬼神一样,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
“刘牧之!站住,你刚刚笑什么?”
大监工看到刘牧之的笑容,像是逮住了什么天大的好事,挥动着鞭子上前,指着对方的鼻子,“你是在嘲笑本大爷,还是在嘲笑死去的循州刺史?”
无论刘牧之选哪个,大监工都有理由鞭打对方。
刘牧之摇摇头:“我谁也没有嘲笑。”
大监工冷笑一横声,上前两步,“那你是在嘲笑‘大江帮’?你这个做苦力的囚徒,有什么资格嘲笑‘大江帮’?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还是参知政事,可以看不起江湖豪杰,以为天下英雄都只是草莽?”
刘牧之看着大监工:“我并没有这样说过。”
“什么你没说过,我看你就是这么想的!你个为富不仁的狗贼,做参知政事的时候就只知道贪赃枉法、祸国殃民,如今成了囚徒,竟然还敢瞧不起我们平民百姓,真是贼性不改,该打!”
大监工找到了绝佳的出手理由,鞭子在空中挥得噼啪作响,狠狠向刘牧之身上抽去!
另外几个监工,也都是一脸看好戏的表情,能亲眼目睹前参知政事被打得满地打滚,是他们枯燥的生活中不可多得的上好消遣。
啪的一声,鞭子落下,却没有抽在刘牧之身上,而是被一只手在半空截住,紧紧握在了手里。
看到这个凭空出现的截鞭人,大监工等人都是大吃一惊,不知道对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尝试着想要抽回鞭子,却发现无论怎么努力,鞭子都纹丝不动。
很显然,此人不是易与之辈。
说不定,还是个实力不弱的修行者!
众监工无不大感意外,不明白怎么会有修行者为刘牧之出头。
截鞭人回头看向刘牧之,试探着道了一声:“主人......”
听到这两个字,大监工等人更是满头雾水,满脸都写着无法理解。
刘牧之淡淡道:“不是告诉过你们,我的身份不比寻常,除非有生命危险,否则你们不得出现?”
他担心的是事情传到广州府衙,忌惮的是广州府衙背后的朝廷。
“父亲不用再担心广州府衙和朝廷。”
这时,一个头戴斗笠的黑衫男子,忽然出现在刘牧之身边,说话的同时,取下斗笠给刘牧之戴上,而后郑重其事的道:“父亲不必再受苦了,我现在就接父亲离开。”
看到这个青年男子,不只是监工等人,周围的伐木工都是一阵出神,不为别的,就因为他们明明看着这边,却没有看清对方是如何出现的!
就像就像是鬼魅,前一眼还不在,后一眼就在取斗笠了!
刘牧之依旧神色平淡:“哦?”
“父亲,前日宋治戒严京畿,封锁燕平,还传令赵氏高手回京述职,而直到儿子离开,赵氏高手都没有去燕平!
“父亲,他们是要死磕了,皇朝必有巨变!没人再有心思管岭南,我们可以在这里放手施为,做一切我们想做的!”
站在刘牧之面前的,正是他的儿子,刘新诚!
第五八八章 八月初一(3)
昔日刘家蒙难,刘新诚的同胞兄弟刘新城被玉娘所杀,而他则被发配陇右。
彼时,他还只是个初入御气境修行者,不被任何人重视,也不曾被废掉修为——这也是因为西域战事频繁,留着他的小小修为,还能为国家杀几个敌人。
国战期间,蒙哥攻占西域,乱军之中他顺势逃脱,也算福大命大,辗转万里来到岭南,历经艰难险阻,遍访州县,最终好不容易找到了刘牧之。
国战结束后,刘牧之在巨大的失望面前,之所以还能活下来,坚持到天下大乱的这一天,就是因为有了刘新诚这个希望。
刘牧之点了点头,看向东天刚刚冒头的旭日,问刘新诚:“今日是何日?”
“乾符十八年八月初一。”刘新诚如实回答。
刘牧之不复多言,转身朝伐木场大门走去。
这时,大监工因为担着干系,壮起胆子向前一步:
“刘牧之,你不能就这么走了!你是朝廷钦犯,是刺史大人要求重点监视的对象,岂能一走了之?你就算能从这里离开,刺史大人不会放过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刘新诚已经挥了挥手。
那个截鞭人立时身形一闪,诡异的到了大监工面前,手掌成刀轻轻一挥,真气扫过对方的脖颈,一颗满脸惊骇的人头,就在泉涌的鲜血中飞了起来!
这骇人至极的一幕,立即让众人或者惊呼出声,或者被吓得跌坐在地,或者四散奔逃想要离得远远的。
在走出大门前,刘新诚回头扫了众人一眼,目光停留在吓得最惨的几个监工身上,嘴角微微勾起:
“冤有头债有主,今日之事你们只管上报,罪责不会在你们头上,因为......我就是大江帮帮主!”
听到大江帮帮主这几个字,所有人无不是浑身一僵,目瞪口呆的看向刘新诚,眼神中充满敬畏与恐惧。
走出大门,被人在身上披了一件蓑衣的刘牧之,神色如常的问刘新诚:“广州不仅有刺史,还有节度使,你能不畏对方果断行事,想必是修为有所精进了?”
一个出类拔萃的世家公子,经历家族倾颓、自身被流放边塞的巨变,又在皇朝面临灭顶之灾时,于乱军中脱身,走了万里之路找到受罪的亲生父亲,而后成立江湖帮派,将其发展为郁水流域最强的存在,势力渗透官场军伍并奋战至今。
看到了这么变化,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刘新诚的心境智慧早已被打磨得非同凡响,各种历练不可谓不足。
他脸上浮现出几缕笑容:“回父亲,儿子已经是王极境中期!”
刘牧之微微颔首,皱纹里都是欣慰之意:“比为父当年强多了。”
说着,他忽然停下脚步,在连绵细雨中抬头看向北方。
这里的天气很怪异,东边日出西边雨。
刘牧之良久不动。
“父亲在看什么?”刘新诚隐有所感,问刘牧之。
刘牧之面容肃然,一字字道:“燕平风云,天下大势。”
......
金陵。
作为大齐皇朝的南京,金陵既不像西京长安那样,拥有关山四塞之险,也不像东京汴梁那般,位居运河中枢繁华冠绝天下。
金陵的位置有些尴尬,不高不低,不长不短。
但金陵也有它的长处,论繁华,它胜过长安,论便利,它胜过燕平,论人文荟萃,他也不是汴梁可比。各种条件加起来,足以让它拥有名副其实的南京地位。
金陵,是将门吴氏的基业之地,也是门第方氏的祖业所在。
与这两者相比,外来的杨氏想要站稳脚跟,就显得没有那么容易。
但是现在,吴氏最有希望成就王极境的修行者,不到而立之年的吴俊,正用敬畏、崇拜、迷恋的目光,看着杨氏家主继承人、淮南节度使——杨佳妮。
已经过了寅时,但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吴俊不知道这位在修行上惊才绝艳,在沙场上无坚不摧的军帅,为何要站在北城楼上眺望北方。
但既然对方在这里,他就应该在这里——至少吴俊是这么认为的。
虽然吴氏满门上下,都不会认同他像跟班一样守在杨佳妮身边。
前些时日,杨佳妮以剿灭河匪为由,出兵向东,旬月之内,一路破江阴、克苏州、下嘉兴、入杭州,连败镇海节度使、静海节度使,最终让淮南军成功饮马钱塘江。
由是,越地尽入杨氏之手。
身为金陵土生土长的世家子弟,吴俊当然明白,金陵是吴氏的命脉,他们之前一直在跟方氏争斗,也曾跟杨氏闹过争端——为了一个牧场死伤百余人。
在淮南军东取镇海军、静海军的时候,吴氏在背后跟方氏尝试过联合,甚至与镇海军、静海军有过密谋,想要里应外合、东西夹击,给淮南军一个下马威。
但事与愿违,他们还没协调好各方利益,约定战时出力的多少、战后分利的多寡,杨佳妮已经带着大军势如破竹,横扫了越地。
加上原本就在杨氏控制下的大半个吴地,皇朝东南几乎全部落入杨佳妮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