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之前一直是任由拿捏的陈询,逐渐变得硬气,对他也不再退避三舍,经常跟他唱对台戏,让他心中的恼火积攒了不少。
这个时候,陈询说朝廷不必追究贺平,他当然不能赞同。将功折罪的贺平到底该不该被处置,那只是无关紧要的问题,但陈询要保对方,他就必须反对。
在这种情况下,原本该承担相当大责任的高福瑞,已经被孔严华摘了出去——接下来,就看宋治是不是真的处事公正,赏罚严明,不偏不倚了。
“既然赵宁愿保贺平,那就说明他有可取之处,念在他夺回西河城有功的份上,就让他留在军中继续效力。”
宋治收起了折子,“郓州刺史府的事,立即派人下去查看。
“大总管在战时对地方州县五品及以下官员,虽然有生杀大权,可以先斩后奏,但这回死的人未免太多。”
说到这,宋治的目光在陈询与孔严华身上扫过。
陈询不禁紧张起来。
宋治让谁去郓州,无疑会体现出宋治对待郓州之事的真实态度。
“参知政事,去郓州的人就由你安排吧。”最终,皇帝拿定了主意,对孔严华说了这句话,“朕不信在朕的治下,一个郓州就有那么多官吏该死!”
陈询闻言顿时眼神一暗,满心苦涩,孔严华则是精神振奋,连忙拱手应诺。
“好了,都退下吧。”皇帝拿起另一本奏折。
陈询看了看一旁的高福瑞,心中更加愁闷,显然,皇帝没打算追究高福瑞什么罪责。
而孔严华看陈询的眼神,则是饱含志得意满的示威之意,仿佛在说:老匹夫,现在可知道朝堂之上究竟谁为尊了?
陈询恼羞成怒,有心发作,但一想起刚刚皇帝的态度,又没了多少底气。如果皇帝并没有打心里公正对待世家寒门,他的起势也只是暂时的,虚假的。
“宰相大人,下官知道,你这段时间颇为得意,怎么着,是看见家里的鱼儿翻身了?”孔严华出言相讥,“实话跟你说......”
他正要好好嘲讽陈询一番,出出这些日子来积累的恶气,话说到一半,猛地止住了话头,像是被人掐住了脖颈的鸭子,僵硬的抬头向天空看去。
他的脸上写满了惊恐。
不只是孔严华,陈询、高福瑞也双双惊悸的抬起头。
好似天空忽有神灵现世。
神仙自然是没有的,神仙降世般的场景却真实存在。
众人视野中的苍穹,仿佛蒙上了一层赤红的面纱,一片刺目的血红,刚刚还明媚耀眼的春阳不见了,飘飘荡荡的游云消失了,取而代之以翻涌的血海浪涛!
苍穹变成血海,这是所有人都没见过的景象。它仿佛在昭示着,这方天地已经不再存在于人间,而是坠入了没有丝毫生机,令人绝望的炼狱!
没有人知道翻滚的血海,下一刻会有什么样的变化,是不是会降下血雨,亦或是有更加恐怖的力量,会不会将这片苍穹下的所有生灵吞噬!
但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份恐惧。
陈询、孔严华等人,都是元神境后期的修行高手,只差一步就能成就王极境的世间强者,然而此刻面对天空异象,却一个比一个惊恐。
他们仿佛面对虎狼的孩童,除了嗔目结舌,就是双股颤栗。
他们清楚感受到了来自苍穹的威压!
这份威压是如此深重,压得他们四肢僵硬、喘不过气,气海中的修为之力,就像是沉入泥潭的蝌蚪,饶是他们拼尽全力,也难以调动出来!
这份威压无所不在,就像是一张天网,将他们牢牢禁锢在原地,让他们如同蛛网上的苍蝇,无处可逃,避无可避!
整个行宫是威压的中心,修行者尽皆被钉在了原地,只能抬头惊骇的仰望天空,完全动弹不得。
能够例外的,无一不是王极境的顶尖修行者。
正在批阅奏折的宋治,在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陡然降临的,强大得匪夷所思的修为气机,霎时间他脸色大变,已经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放下朱笔,飞身掠出殿门。
后宫深处,皇后赵七月坐于案桌前,手握紫毫笔给一本兵书作注,陡然间笔尖一抖,在纸上留下一大团墨渍,她顾不得去理会心爱的笔记,丢下毛笔便一跃而起。
某座宫苑内,于两名宫娥的服侍下,赵玉洁嘴咬金线,聚精会神的为宋治绣制一件长袍。
门外原本明亮的天地,闪电间成了一片浓郁的血色,低着头的赵玉洁浑身一僵,金针猛地刺到了指甲上,顿时断为两截,她不可置信的抬起头,一把甩开衣袍,飞出了大殿。
码头官仓,陈安之在几名官吏的陪同下,手持账簿清点一批从淮南运来的物资,他原本就单薄的身板更见清瘦,满脸挂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唯独双眼充满精芒。
毫无预兆的,他手中的账簿掉落在地,陪同官吏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冲出了仓库。
汴梁一座宅邸中,正在打坐调息,修复身体创伤的孙康,忽感一座大山砸了下来,原本在经脉中顺畅运行的真气猛然一震,差些失控,不由得心头大骇。
抬头略一感知,他便觉屋外的天穹好似骤然塌陷,一股强大的像是能碾压万事万物的气息,没有任何道理的镇住了四方!
孙康立时心头巨震,连忙收了真气,飞出房门查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汴梁城中、行宫之外,多达万千的大小修行者,无不感受到了泰山压顶般的威压,心神震动之下,一个个都从官衙、宅院、楼房里冲了出来,纷纷向长天望去。
行走在大街小巷,亦或是在屋外活动的各色人等,即便不是修行者,感受不到修行气机的降临,但陡然暗下来又在刹那间变得血红的天空,仍是吸引了他们的全部注意力。
走路的人停下了脚步,交谈的人止住了声音,买卖商货的人放下了手中的物品,不约而同的抬起了头。
待他们看到无法理解的,末日般翻涌的血河,无不满面惊骇,很多人当场就恐慌的叫出了声。
整座汴梁城,包括城外的军营,百十万军民在同一时间,察觉到了天空的骇人异象,百万颗心脏在瞬息之间同时收紧,面色纸白、形容仓惶者不知凡几。
这一刻,汴梁内外的齐人,上到皇帝下到贫民,强如王极境修行者弱如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都亲眼看到了那个浮空站在血河之下,大氅飒飒如神仙一般,俯瞰大齐东京的人物。
以一人对一城!
这城池中,有大齐的朝廷,有大齐最多的强大修行者,有大齐数不清的权贵、官吏,还有百十万大齐百姓与军中锐士。
这不仅仅是以一人对一城,而是以一人对举国之力的精华!
可那个负手立在血河下的修行者,却让每个看到他的人,都感受到了他睥睨八方,俯视群英的英雄气概!
这意味着,哪怕是独自一人面对这座城池,他依然有将汴梁城城与汴梁众生,都踩在脚下的自信与豪气!
第三七一章 天元可汗(2)
宋治立身大殿之顶,目光低沉而锐利,满身杀意与煞气。
在他来到勤政殿上的时候,行宫中的王极境修行者,汴梁城中的元神境修行者,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尽皆飞身而起,站到了高处。
无数修行者与他一道,在汴梁城各个地点,与血天下的那个人遥遥对峙。
“陛下可知,这人是什么来头?”一名鹤发童颜的帝室老人,来到宋治身旁,全神戒备的凝望血色苍穹下,那个高高在上的世间强者。
此人是帝室修为最高的存在,曾经跟赵玄极同为大齐唯二的王极境中期,也是宋治的皇叔,先帝亲封的魏王——宋光义。
宋治沉吟不语。
有人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
皇后赵七月踏空而来,一只手拖着那柄丈长的战斧,一双眼紧盯着那个让整座汴梁城如临大敌的存在,一字字道:
“天元可汗——孛儿炽君·元木真!”
听了赵七月这话,宋治更显沉默,宋光义则是满面肃杀。
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
普天之下,还能有谁可能具备这种高深莫测的修为?
宋治跟宋光义都清楚,面前这个人只可能是开启北胡跟大齐的国战,并且让麾下百战勇士攻下了大齐京师,让大齐朝廷不得不出逃南奔的天元可汗。
只是,亲眼看到了天元可汗,知道对方的境界已经超脱王极境,包括宋治跟宋光义在内,所有汴梁的修行者,都宁愿对方是下凡的神灵。
那样的话,大齐至少不用面对一个无法战胜的死敌。
赵七月的话,则是将所有人心目中那点,属于弱者的不切实际的幻想,给毫不留情的生生撕碎了。
在此之前,宋治等人已经在怀疑,天元可汗或许是天人境,但那毕竟只是怀疑,他们打心眼里不愿承认,也不认为草原那四方贫瘠、穷山恶水的地方,能出一个天人境。
而现在,他们不得不正视现实。
此刻,天元可汗如日当空,修为气机带来的威压,让哪怕是能活动的王极境,都感觉如芒在背、如坐针毡。
盯着如仙人一般俯瞰汴梁,俯瞰自己的的天元可汗,宋治很愤怒。
恼羞成怒。
其一,他怎么没有想到,天元可汗竟敢独自一人,就来到这汴梁上空,还以如此强横的姿态,来威逼整个大齐朝廷!
天人境,的确是世间修行者的顶点,宋治也理解天元可汗不出手则已,出手必要一鸣惊人、震动天下、威慑大齐、决定战局的想法。
但天元可汗如此不把大齐皇朝放在眼里,不把他这个大齐皇帝放在眼里,仍是让他觉得受了莫大侮辱,断难接受!
其二,自乾符六年,赵宁在代州遭遇截杀的事件后,宋治以为他已经很正视北胡威胁了。
无论是往雁门关增兵,还是派遣飞鱼卫进入草原,亦或是新编团练使、防御使军队,他认为他已经做得足够多。
可眼下天元可汗出现了,以天人境的强横无匹姿态出现了,宋治才明白过来,他之前做的这些,还远远不够。
不仅不够,而且力量微弱的就像个笑话!
几十万大军的影响力,如何能跟一个天人境相提并论?
整个大齐帝室,莫说没有天人境,连一个王极境后期都没有!
这些年,宋治扶持寒门,在世家之外,培养出了数不清的御气境,成百上千的元神境,就连王极境也不是没有。
原本宋治以为,这已经大大增强了大齐国力。
只要用好这些人,以大齐的底蕴,便不惧什么外邦异族、北胡南蛮的隐患,但凡这些撮尔小邦、跳梁小丑,胆敢侵犯大齐边境,便让他们灰飞烟灭!
而现在,天元可汗来了。
宋治这才发现,他之前引以为傲的种种努力,在一个天人境面前,根本什么都不是,完全不值一提,说出来不过是贻笑大方而已!
宋治的自尊心轰然崩塌。
这让他怒火万丈,恨不得想野兽一样扑上去,把天元可汗一块一块生撕了吞下!
宋治的心情外人不得而知,他脑海里快速闪过的种种念头,也只是一瞬间的事,不等他沉入自己的情绪发狂,天元可汗开了口。
那是雷鸣般的声音,每一个字都饱含威严,在天地间回响不休,给人的心灵以非凡威慑,让人忍不住想要顶礼膜拜;
那又是春风化雨般的声音,每一个音节仿佛都蕴含大道,让人情不自禁心神摇曳,无法控制的被吸引。
天元可汗俯瞰着汴梁,俯瞰着天子行宫,俯瞰着大齐皇帝宋治,用大齐官话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道:“齐皇,你可准备好将南朝江山拱手让给朕了?”
这声音一发出,感受到其威力的修行者们,莫不是人人色变。
王极境是深受震动,害怕声音的威势摧毁众生心防;元神境是苦苦支撑,免得被夺去心神;御气境则是已经目眩神迷,陷入了程度不同的迷乱。
宋治怒发冲冠,抬手遥指天元可汗,毫不畏惧的喝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