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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8节
    别的差役或许也经常欺负平民,但会对老人小孩动手得不多,许猴子不仅没有这个顾忌,反而在对这样的弱者动手时,最是残忍暴戾。
    被他打断手脚骨头的妇人都不在少数。
    几年前,许猴子在对一个小孩动手时,被一个路过的青衣刀客打断了腿,从此就成了瘸腿的猴子,因为对方的警告,再也不敢欺压弱者。
    但这回国战爆发,尤其是狄柬之下令封城,禁制百姓相互聚集后,他就再度神气活现起来,像是得了圣旨一样,腰杆硬了,觉得没人敢在这个时候对他不利。
    一天下来,许猴子没少举着妨害国战的虎皮大旗,拿棍棒肆意抽人。
    这下见了狄柬之问他为何打人摔东西,连忙就是一顶大帽子,给那几个被他的人扣过去:“大人三令五申过,战争期间,郓州百姓最好是都呆在家里,不要相互聚集。
    “这时节谁也不知道,郓州城里有没有北胡探子、细作,会不会相互串联,密谋什么诡计,百姓各安本份各在各家,才能不妨害国战大局!”
    许猴子见狄柬之不说话,以为对方是觉得他差事做得不错,遂指着那些被打的人,颐指气使道:
    “可这些人,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开着门在院中公然聚集,谁知道他们在密谋什么?我们没有把他们捉拿下狱,就已是给他们脸面,可他们竟然还敢反抗,大人说说,小的能不打他们吗?”
    狄柬之看了看那几个人,正要开口询问,被打得满脸是血的一个汉子当即忿忿不平道:
    “我们一家人,在自家院子里下棋,这也妨害国战大局?官府布告只让我们不要跟别人聚在一起,难道我们一家人还得分开不成?!我们连家门都没出!”
    许猴子一听对方还敢狡辩,顿时大怒,抬脚就要去踹对方:“直娘贼,竟然还敢顶嘴,我看你们就是北胡细作!”
    “混账!”
    狄柬之气得怒发冲冠:“人家在自己家里下棋,关你什么事,你擅闯民宅,不分是非打人,真当官府是你家的,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拿鸡毛当令箭,还敢大言不惭,真是气煞本官,还不给人家赔礼道歉?!”
    许猴子被狄柬之当面喝斥,不敢忤逆对方的意思,只能拱手向被他打伤的人道歉。
    狄柬之又亲自向一家人赔了礼,这才出了这家人的门。
    他心中愤懑,一路上脸色阴沉得厉害。
    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自己的命令竟然会被手下的人,执行成眼下这个样子。
    郓州的人心都坏到这个地步了吗?
    不,不是郓州人出了问题,国战刚刚开始,郓州百姓就捐献了无数钱财,还有很多民夫自愿帮助修缮城防。
    那就是公门中的人,人心都坏了。
    为什么会这样?
    该怎么办?
    狄柬之忧心如焚。
    还没走出这个坊区,狄柬之发现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满面愁苦哀伤的坐在街角,正从自己的衣衫上用缺了门牙的牙齿,艰难的咬着撕扯下一块布条,包扎自己额头上流血的伤口。
    狄柬之心头一痛,连忙上前询问对方因何受伤。
    起初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还很畏惧他,在他拿出了丹药跟,不断颜悦色的关心下,总算放下了一些防备,唉声叹气说起自己的遭遇。
    通过对方的讲述,狄柬之这才知道,这个穷苦潦倒的老人无儿无女,是一个拾荒者,偶尔帮一些小店打打杂工,勉强活着。
    今年好不容易撑过了寒冬,还以为到了春暖时节一切都会好些,没想到郓州突然封城,不准行人在街巷出现。
    可他为了一口吃食,不得不四处活动,这就被巡街衙役以扰乱秩序为名,给当街暴打,落了个头破血流、浑身是伤,即将惨死街头的下场。
    听罢老者的讲述,狄柬之气得目眦欲裂,起身喝问身后的官吏,是哪些人巡查这片坊区,让他们把人叫来,给老人当面赔礼道歉,并妥善安置对方往后的生活。
    离开之前,狄柬之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的碎银子,尽数给了老人。
    在城中巡视了半日,狄柬之见了种种好的坏的情况,入夜时分,这才拖着疲惫的心神,打算回刺史府去。
    还没上马,狄柬之眼前忽的虚影一闪,等他定睛细看,就发现面前多了两个被丢在地上的人,唯一站着的,正是本该在西河城的赵宁。
    “见过赵将军!”狄柬之眼见赵宁归来,心头一喜,连忙行礼,正要开口称赞对方在西河城的大胜,赵宁却率先面色不善的开了口。
    “狄大人,我让你封锁郓州城,杜绝城内城外往来,你是没听清楚本将的军令不成?”
    第三六九章 一线光明(11)
    闻听此言,感觉到赵宁的怒意,狄柬之浑身一震,不敢有半分耽搁,赶紧回答:
    “回赵将军,下官已经下令封锁城门与街坊,刚刚就在各处巡查,断然不敢贻误将军的军令!”
    “那你倒是说说,这两个人是怎么回事。”赵宁指了指被他丢在地上的两个人。
    狄柬之循声望去,这才有时间看清,跪坐在地上的,是一个锦衣玉带的年轻公子,跟一个衣着华贵的妇人。
    “下官不知赵将军......这是何意?”狄柬之一头雾水。
    赵宁冷哼一声:“本将在回郓州城时,看见这两人,正在一些随从的护卫下,从郓州城前离开。
    “这个年轻人,是郓州官学的士子,他的父亲是滑州的官员,来接他的是他父亲手下的人;
    “这个妇人,据说还是郓州大牢里的人,眼下服刑期满了,竟然被郓州官吏送出郓州城,要回汴梁去。
    “狄大人,本将的军令是封锁全城,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城外,这命令不止是下给平民百姓的,官吏权贵也一视同仁。
    “可这两个人竟然告诉本将,只要有七品以上官员的手令,他们就能随意进出郓州城,不会受到任何阻拦!
    “现在你来告诉本将,你在郓州是怎么办差的?”
    狄柬之心神巨震,不可置信的看向那个年轻公子与妇人,他怎么都没想到,在他的封城命令下,竟然还有人能随意出城,而且只需要七品官的手令!
    郓州官府的腐败混乱程度,远超他的想象。
    “将军息怒,下官有罪,请将军责罚!”狄柬之拜伏于地,没有找任何借口。
    赵宁再度冷哼一声,开口之前,有一名青衣修行者从附近坊区飞跃而至,递给他了一张纸条,展开看过之后,赵宁面色更加低沉:“带过来。”
    须臾,之前被狄柬之施舍过银子的受伤老人,就被带到了两人跟前。
    “狄大人,这位老者被差役打伤,你还亲自见过,现在本将问你,你的处置是否妥当?”赵宁问。
    狄柬之回答道:“下官给了他银子,还让打他的人,给他赔礼道歉......半个时辰前,下面的人来报,打人差役已经给他道过歉了。”
    他说的是实话,他之前的确接到了这样的回报。
    赵宁转头问那位老人:“老丈,告诉本将,官府的人跟你道歉了没有?”
    老人看看赵宁,又看看狄柬之,最后在带他来的那名青衣修行者的鼓励性示意下,还是长叹一声说了实话:“没有。没有官府的人给我道歉。”
    狄柬之手脚一凉,诧异的看向老人:“真没有?本官让他们安置你,他们也没有照办?”
    “官府的人,怎么会向老头子这种人道歉?就更别提安置老头子了。”
    老人凄苦而无奈,见狄柬之满面震惊,便多说了一句:“像老头子这种人,不过是活一天是一天,哪敢想那些?”
    狄柬之心如刀绞,痛苦的闭上了眼睛,以头抢地对赵宁道:“下官失职,请将军责罚!”
    “本将告诉你,这位拾荒老人虽然自己过得朝不保夕,但是国战爆发,官府号召百姓捐钱捐物时,他却捐出了一百多个铜板!”
    赵宁看向老人,“本将说得没错吧?”
    老人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道:
    “战争爆发,那么多将士都战死了,老头子也想尽一份心,可老头子人微力薄,身上拢共就两百个铜钱......捐给了官府大半,自己留了十几个铜子防身.......”
    看他的意思,似乎是觉得自己留下了十几个铜钱,没有像那些战死沙场的热血汉子一样,完全抛开自己的性命不顾,把钱都捐出去,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
    狄柬之听得浑身一抖,心如针扎。
    挥挥手,示意青衣修行者将老人带走,赵宁再度看向狄柬之:“许猴子擅闯民宅,打伤百姓,你却只是让他给人道歉了事?”
    狄柬之震惊的抬起头——赵宁不在郓州却对郓州的情况,事无巨细都了若指掌,这大大出乎了他的预料,让他深感匪夷所思。
    但眼下面对赵宁的诘问,他只觉得满嘴苦涩,张了张嘴艰难道:“这......将军,郓州官府实在是......下官不敢......”
    他的意思是,郓州官府从上到下都烂了,烂到了根子里,他处理一个仓曹,已经引发了众怒,如果此时再用重典,只怕会成为众矢之的,之后的政令再难推行,也将做不成任何事了。
    狄柬之有他的顾虑,但这并不能让赵宁原谅。
    他冷声道:“如果是普通百姓闯入别人的宅院打伤了人,也只是赔礼道歉就可以了事?如果是普通百姓打伤了官府的人,哪怕对方只是最底层的差役,不被捉拿下狱吃尽苦头能了事?
    “官府的人犯了错,只是道歉即可,总是道歉即可,莫说不用下狱,连职位都不会受到影响,狄柬之,这就是你主事郓州的规矩?
    “大齐皇朝的王法说得明白: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律法面前人人平等,公门中人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可你们在做什么?公门的人犯法就只需要道歉?
    “可怖的是,庶民百姓甚至还都认同了这一点,不管受到了来自官府的多大委屈,只要没丧命,就把得到公门中人的赔礼道歉,视为能争取到的最大公平与正义。
    “他们没想过更多,不敢奢求更多,也注定无法得到更多!
    “官吏更是把这看作理所应当,认为本该如此。
    “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公门中人已经把律法踩在脚下!平民百姓完全成了鱼肉!朝廷的律法成了一纸根本得不到推行的空文,成了一个笑话!
    “简直是荒唐,滑天下之大稽!长此以往,世道公正何在,天下道义何在?
    “一朝公正不存、道义死亡,我大齐哪里还有热血儿郎,甘愿为抵御外寇保家卫国的大义而战?哪里还会有心怀热忱的百姓,愿意为了皇朝存续甘愿毁家纾难?
    “若是果真如此,不消百十年,国将不国,民将不复是大齐之民!”
    这番话,赵宁说得痛心疾首。
    顿了顿,他眼神一凛,眸中杀气毕现:“今日,你狄柬之身为郓州刺史,不敢秉公执行律法,那好,我赵宁就来执行我的军法!”
    言罢,不等目瞪口呆的狄柬之回过神,不等跟在狄柬之身后的刺史府众官员反应,赵宁长袖一挥,大喝一声:“来人!”
    转瞬之间,一个个身着青衣的元神境修行者,从附近各处的街坊鱼跃而起,兔起鹘落之间,燕雀般汇聚到赵宁身前,皆尽抱刀行礼:
    “我等听候将军吩咐!”
    赵宁杀人般的目光落在一众胆战心惊、彷徨无措、迷茫疑惑的官吏身上,一字字下达了军令:
    “一队去大牢,将仓曹主事何焕之并及众仓曹官吏,拖出刺史府衙门,该问斩的问斩,该仗刑的仗刑,立即执行!”
    “得令!”
    “二队,将本官面前这些郓州官吏悉数拿下,按罪责分为两批,罪重当诛者立即押到刺史府面前斩首,罪轻该入狱者,仗刑之后立即入狱!”
    “得令!”
    “三队,将郓州刺史府所有官吏,无论是在衙门的还是在家中的,立即捉拿到刺史府大门前,同样依照生死之罪分作两批,或斩首或下狱,不必再另请军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