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许久,当因为没有再感受到天元可汗的契机,抬起头试探性看向主座上时,才发现彼处已经没有天元可汗的影子。
木合华就像是即将泥溺水而死的人,近乎是瘫痪的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他知道,天元可汗走了。
从始至终,天元可汗都没有多说一句话,不问交战的详细情况,不问战败的具体缘由,不问战后的应对策略,只留下了一个准备总攻的命令。
但木合华清楚,等到他下回再见天元可汗,亦或是再感受到天元可汗的气机,那就是大军渡河作战的之时!
在西河城已经被郓州军夺回,且对方势必日夜防备的情况下,对水战还谈不上精通的北胡大军,即便缴获了对方的数百艘战船,想要在对方的阻截下顺利登岸,也是一件分外艰难的事。
但天元可汗既然下达了这个命令,那就说明,对方会给大军扫清障碍!
甚至是打开局面。
木合华在离开大堂去安排军事前,最后看了一眼,被巨大的紫电法球包裹的的博尔术。
他能理解对方的痛苦。
那必然是比凌迟更难承受的滋味。
但他也懂得,对方必然不会死。只是这种痛苦要持续到何时,对方又能在这种痛苦下坚持多久不崩溃,就不是木合华能够预料的了。
......
西河城。
未等魏无羡再说什么,站在门前眺望远天的赵宁,回头对他道:“西河城的兵事就交给你了,我得回一趟郓州城。”
这个决定出乎魏无羡的预料,不过他也没有多问。
西河城跟郓州城不远,对王极境中期的赵宁而言,往来不过是须臾间的事。
纵然接下来的大战会发生在西河城,援军和粮秣辎重的调动,都需要从郓州出发,况且郓州因为刺史府腐朽黑暗的原因,眼下还有不少问题需要赵宁去解决。
但魏无羡不问这个问题,不代表他就没问题了。
“倘若博尔术败回后,天元可汗就会立马出手,你独自在外,身边没有其他王极境呼应,一旦天元可汗要对你不利,你岂不是危险至极?”魏无羡担忧的问。
赵宁:“你觉得天元可汗会对我动手?”
魏无羡理所当然的反问:“怎么不会?
“且不说你是大齐为数不多的王极境中期,本身就具备刺杀价值,就说从凤鸣山之役到现今,你给北胡大军制造的伤亡、对北胡大计造成的妨碍已经很大。
“在天元可汗眼里,你只怕死上十次都不嫌多。更何况你如今主事郓州,是挡在北胡大军面前的绊脚石,没了你,北胡大军接下来的战事会顺利太多。”
说到这,魏无羡面色凝重:“如果我是天元可汗,能杀你就一定会杀。”
赵宁知道魏无羡这是担心他的安危,不过他早就有自己的判断,故而心中并无压力:
“我虽然有些份量,但还没有那么重的份量。如果说我有可能被刺杀,那么留在西河城的所有王极境修行者,包括你,都有可能是目标。
“国战至今,天元可汗还没出过手,稍后是他第一次在世人面前,展露他天人境的无双修为,怎么都得有个符合他格调,能够对国战产生根本影响的目标。”
听到此处,魏无羡已经领会了赵宁的意思,不由得脸色一变。
他刚想开口,赵宁已经摆手制止,并岔开了话头:“我离开后,你要在城外多建军营,至少是空两个用一个,城中也不能有太多将士驻扎。”
这句话把魏无羡弄得一头雾水:
“你不是说,天元可汗会选择符合他格调的目标,既然如此,又怎么会对三军将士动手?寻常情况下,王极境都不会做这种事。”
赵宁的安排,分明就是在防备,天元可汗以他无上的修为,对西河城跟军营里的将士,进行无差别屠杀。
赵宁摇摇头:“王极境不会屠杀普通将士,一方面是因为他们有同是王极境的对手;另一方面,如果没有同境对手,他们也只需要斩杀主将夺取帅旗,就能达到差不多的目的。自恃身份,不过是因为形势还没有把他逼到那个份上。”
魏无羡诧异道:“难道还有人能把天元可汗逼得自降身份?”
“那倒不至于。”
“那为什么......”
“有备无患罢了。”
眼看着赵宁走出房门,这就要离开西河城,心中尚有疑惑的魏无羡禁不住跟上前两步,沉声道:“如果天元可汗即将出手,又不是来郓州对付你,那么你这个时候回郓州城,似乎不是最妥当的选择。”
赵宁停下脚步,站在了屋檐下,跟魏无羡并肩而立:“你觉得我应该去对付天元可汗?”
魏无羡道:“我知道这有些强人所难,但你是大齐顶尖战力,北胡左右贤王皆败在你手下,以你如今的实力,只怕帝室老人都不能及。
“你我都是大齐将门子弟,生来就是要为皇朝安危浴血疆场的,不避强敌不畏死亡,是保家卫国的题中应有之意!
“宁哥儿,我知道迎战天元可汗凶险万分,但国战局势危殆,我们好不容易拼出了一线光明,给了天下人以战胜强敌的希望,就绝不能坐视这线光明消失!
“为了保住这一丝希望,我哪怕境界不足,也愿意跟你同赴战场,跟天元可汗血战到底!纵然是身首异处,有你我兄弟作伴,黄泉路上又有何惧?”
赵宁看着兄弟如铁般坚定决然的双眼,再清晰不过的感受到了,对方不惜马革裹尸埋骨沙场,也要保境安民的大丈夫气概。
“守好西河城吧,对眼下的我们来说,这比什么都重要。”赵宁拍了拍魏无羡的肩膀,最终还是没有多说,转身离开了西河城。
魏无羡的话没错。
但赵宁却有另一番想法:如果这场国战,什么事都要他跟魏无羡去做,那帝室何以是帝室?其他人身居高位手握权柄的人,又有什么存在意义?
这是赵宁的心里话,之所以不说出来,是因为有推卸责任的嫌疑。
在国战如此艰辛的情形下,账不应该分得这么清,对那些战死沙场的将士来说,他们就已经失去了一切,那么活着的人也应该不顾一切去奋战。
然而道理就是赵宁所想的道理。
有过前世经历的赵宁明白,这场国战要打赢,光靠他跟魏无羡,光靠几个将门是不够的,他们也不能把什么都挑在肩上。
那不是做大事更不是谋国的正确方法。
赵宁深知,这场国战不会在短时间内结束。
一场长期的全面战争,要想取得最后的胜利,不仅需要壮怀激烈的热血之士奋不顾身,或者赶赴沙场或者毁家纾难,也需要那些原本尸位素餐、脑满肠肥的官员权贵,为了保护他们现有的富贵荣华,去发挥自己该有的作用。
如果后者不自愿,那就由形势去逼迫他们。
这是又一个日暮时分,魏无羡望着赵宁腾空远去的背影,在最后一缕夕阳余晖下,投入漫漫无际的夜幕中,心潮翻涌。
他有很多话想说,却又觉得如压巨石,什么都说不出来。
西河城这一战,为大齐拼来的,终究只是一线光明。
在无尽的黑夜中,这缕光明是如此弱小。
要想让这份光明在无垠的苍穹下,绽放出如日的光芒,将深沉夜幕的黑暗尽数驱散,还需要漫长的征程与数不尽的鲜血,必须战胜无数凶险。
魏无羡不自觉的握紧了双拳。
从未有哪一刻,他像现在这样,如此痛恨高福瑞、陈景河这些渎职误国的权贵官吏。
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
第三六八章 一线光明(10)
郓州已经封城。
赵宁昨日领军出战时,就让狄柬之下达了关闭城门的命令,以隔绝城内城外一切往来。
战争期间,这是必然要有的措施,谁也不知道郓州城内,有没有、有多少北胡探子。城防虚实与城内各种情况,必不能让对方通风报信。
封闭的不仅是城门,巡逻甲士还遍布城中各地,坊门设立关卡,各坊各街也都执行封闭式管控。
虽说北胡大军还没有打到郓州城来,但之前他们毕竟攻占了西河城,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兵临城下,郓州必须早做准备。
城池攻防战,守城方除了应对城外的敌人,还需要防备城内的潜在威胁。
将百姓尽可能限制在屋舍内,不让他们上街走动,不让他们三五聚集,生活物资集中配送、售卖,是战局险恶时,控制城池内部的题中应有之意。
“大人,我们是不是把城池控制得太严格了?北胡大军真要兵临城下了,我们也得调动青壮运送器械、协助守城,现在把他们都关着,往后怎么办?”
狄柬之带着一队官吏在街上巡视,随行的刺史府长史,对狄柬之严苛的封城命令提出了质疑。
眼下狄柬之在郓州官府的名声并不好,也不怎么受官吏们待见,因为他不仅处理了新任仓曹主事何焕之,还在清点所有府库物资,断了众官员的好处。
“这是国战,是皇朝生死存亡之时,事关千万百姓的身家性命,无论怎样严格的管控都不过分。至于青壮,战时再登记名单、有序调动即可,并不麻烦。”
狄柬之严肃的说到这里,回头看了长史一眼,“本官不能理解的,是为何郓州的官吏,到了这种时候还不肯摒弃私心、一心为公!
“难道大家不知道,一旦郓州战败,我等都会跟着灰飞烟灭?倾巢之下焉有完卵,此时攫取再多利益,贪墨再多银两又有何用?”
被他当面训斥的长史,脸色当即就变得很是难看,不过狄柬之预想中的悔悟并没有发生,对方只是皮笑肉不笑的拱手:
“大人说的是,我们一定会戮力公事。”
在狄柬之因为实在不能理解对方的言行,而愤然心塞时,他听到后面的队伍里,有人小声嘀咕了一阵。
“国战胜负又不是我能够左右的,我不捞钱难道大家都不捞钱了?郓州保住了,功劳都是上面的,我没背景没后台,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郓州没保住,只要有银子,去哪儿不能活得滋润?什么覆巢完卵,胡人还能把齐人都杀了不成?空口大义谁不会说,实情却是抓在手里的才是自己的。”
狄柬之隐隐约约听到这些,不由得勃然大怒,回头想要找出这个人,却发现众官吏都是眼观鼻鼻观心,没谁有任何异样。
仿佛这句话不是他们中任何一个人说的,又仿佛他们每个人都说了这话。
很显然,“这个人”他是揪不出来的。
狄柬之只觉得遍体生寒,如坠冰窟。郓州这些官员,让他感觉到绝望。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一家民宅内,忽然传来了喧嚣,激烈的唾骂声中夹杂着打斗声,还有杂物翻倒的动静,显然是有人正在斗殴。
狄柬之面色一沉,大敌当前,郓州最需要的就是内部平稳,他顾不得那个注定找不到的说话者,连忙走了过去。
进了民宅的大门,狄柬之发现院子里桌椅、茶碗、棋子倒了一地,两个身着居家服饰的男子,被打翻在地鼻青脸肿,妇人在劝架孩子在哭泣。
而一群身着衙役服饰的差役,则是在趾高气昂的喝骂他们,其中还有人在摔茶碗、棋盘,仿佛这些东西都是北胡细作。
见到狄柬之等人进来,差役们住了手,连忙过来见礼。
“这是怎么回事?”狄柬之先将倒在地上、一脸悲愤的人扶了起来,这才回头沉声喝问那些动手的差役。
“回大人的话,这些刁民不遵大人的命令,胆敢妨害国战大局,实在是罪大恶极,小的职责所在,必须要教教他们规矩!”
一个尖耳猴腮的差役,腰杆弯得十分谄媚,但脸上却是一脸为公为民的正气。
此人姓许,因为长得瘦小,衙门里的差役都称呼他为许猴子,是大家戏谑调侃的对象,处在差役的底层,面对同僚,向来没什么尊严与存在感。
但就是这么个人,仗着自己差役的身份,在平民百姓面前,却是一惯威风凛凛,动辄拿棍棒打人,街上的老人小孩尤其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