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左车儿应承下来,可以帮助胡统领的人,渡过黄河将情报传递到郓州时,他并不知道这份消息意味着什么。
眼下,朝廷对北胡大军进攻中原的路线,判断的是卫州一线,以兵城杨柳城为争夺核心。
而一品楼这份情报,则是要通过郓州告知大都督府和朝廷,北胡左贤王真正的用兵方向,是郓州。
此刻,赵宁麾下在郓州的干将,是长河船行的大当家陈奕,左车儿帮助传递过来的消息,他在第一时间就被一品楼告知。
陈奕之所以能得知这个机密,一方面固然是因为他身份不同,另一方面,北胡大军即将进攻郓州,他必然参与到战争中。
在消息刚刚离开郓州城,传向大都督府,传向朝廷的时候,陈奕就已经坐在了郓州云家的大堂里。
乾符七年,赵宁到郓州,覆灭了这里为首的地方豪强,扶持家风纯正的云家取而代之,自那时起,一品楼、长河船行跟云家,就成了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这些年来,云家在郓州的威望已经无人可及,双方的关系愈发密切,虽然说不上不分彼此,但无论利益还是人情,都深深联结在一起。
“胡人真正的进攻目标,竟然是我们郓州?”云家家主云雍,在听完陈奕的话后,虽然面露惊讶之色,但并没有太过意外。
郓州及其周边地区,是连接齐鲁与中原的枢纽,而齐鲁是中原的侧翼,黄河以北的势力进攻中原,会先取郓州、齐鲁,是很常见的情况。
云雍作为云家家主,并不是什么书呆子,自然对这些情况有基本认知。
“北胡进攻中原,是直接从卫州向汴梁进发,还是先剪除中原的侧翼,本身在两可之间,无论选择哪一条道路,都有其道理,不能说错。”
茶水到了手边,陈奕却没有心情去喝,眼下王师主力布置在汴梁周边,郓州方向的兵马并不多,一旦北胡奇袭郓州,王师兵力不足,他们就必须顶上去。
可想而知,到时必然是一场惨烈血战,在朝廷完成兵力调配、王师援军赶到之前,郓州能不能保住,关系着他们的身家性命。
陈奕接着道;“眼下在郓州的王师并不少,一旦大战开启,在短时间内,防御使能聚集的军队有近二十万,郓州怎么都谈不上兵力空虚。
“但胡人兵强马壮,战力非凡,而且修行者众多,如果我们不能做好充分准备,很难保证可以撑到汴梁周边的王师来援。一旦战事不利......”
陈奕没有接着说下去,云雍已经了解了他的意思。
若是北胡攻下了郓州,那么进可从陆路急攻汴梁,避开自己不善水战的短处,与从卫州出发的军队形成呼应之势;退可扼守郓州咽喉,攻掠齐鲁大地,稳固大军后方,为来日向中原进发保证后勤供应。
这是大势大局。
从小处来说,一旦北胡攻占郓州,云家跟这里的一品楼、长河船行,无论修行者还是各种利益,都必将遭受大规模损失,云家甚至会失去根基之地。
故而无论怎么看,陈奕和云雍两人,都必须全力襄助郓州的王师,挡住北胡大军的前期攻势。
“虽说在此之前,朝廷对北胡用兵方向的判断是杨柳城,但自从北胡占据河北地,郓州就一直在整军备战。
“如今郓州不仅城防工事严密,民间力量也被调动起来了不少,胡人若是进犯,郓州随时都能应付,我们只要做好了自己的事情,局面应该不会太差。”
云雍摸着胡须沉吟道。
他底气颇足。
这是因为在乾符七年之后,云家的势力得到了极大发展,现在族中不仅有了元神境后期的修行者,很多青年俊彦,也都突破到了元神境,实力强大。
非只如此,云家这些年一直在为平民百姓主持公道,让大家伙儿可以不受各种权力的压迫,如今在郓州,是一呼百应的存在,声望很高。
而且云家跟郓州中小豪强也都相处得不错。
云雍自信,就算战争来临,只要云家率先出人出力,敢于站在大齐需要的地方,以眼下郓州世道公正、民风淳朴的情况,百姓也不会吝啬自己的财力物力,城中青壮也会前赴后继的为家国奋躯。
陈奕自然知道云雍的底气从何而来,但他依然有很大的顾虑:
“战争期间,真正主导局势的,还是官府力量。仅是我们做得好并不够,还需要官府得人心,能够汇聚民力。”
听陈奕这么一说,云雍沉吟下来。
若是放在平时,以云家现在的声望,刺史府都得礼让几分。
但战争期间,因为有朝廷的诏令,官府的权威被大大加强,民间的大部分人力物力,都得听从官府的调动,在必要的时候,官府甚至可以以不配合战争需要、妨碍战争大局,亦或是勾结敌军的理由,直接处置那些他们看不顺眼的存在。
所谓事急从权,不外如是。
在这种情况下,现在云家也不能跟官府分庭抗礼。
虽然从道理上说,郓州官府要守城,需要借助、倚重地方豪强势力,离不开郓州地头蛇们的支持,这也是守城力量的很大一部分来源,但道理永远只是道理,实际事务中总有各种勾心斗角与龌龊事。
在郓州,之前官府都被云家掣肘,上到刺史下到小吏,对云家都可能都积蓄了很多不满。
现在官府权力大增,他们会不会想要找回场子,重新确立自己不可挑战的权威?
“陈兄的意思是,为了求得郓州齐心合力,我得去跟刺史好生谈谈?”云雍很快就想明白了陈奕的潜台词。
陈奕点点头:“这是当然的。但如果事情只是这么简单,那也就罢了。问题在于,如果官府有很多事情做得不对,我们又该如何?”
云雍怔了怔,“陈兄指的什么?”
他知道一品楼跟长河船行深入市井,对民间尤其是底层情况知之甚深,有很多云家不能很好接触到的消息。
陈奕并没有直接回答,“云兄还是跟我一起去城中转转看看吧。”
......
郓州刺史府仓曹主事陈景河,最近是春风得意。
原因无它,在河北地被胡人攻陷,郓州进入战时状态后,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战争,郓州刺史府号召百姓支持官府备战,得到了很大响应。
支持的方式很简单,无外乎一句话: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
出力的事不归陈景河管,那些自愿去修缮城防,搬运守城器械,新建箭楼望楼,而不需要官府发工钱的青壮百姓,跟陈景河这个仓曹主事没什么关系。
他管着刺史府的仓库,也就是府库,需要对接的,自然是民间捐献给官府备战的物资钱财。
这段时间以来,看着账簿上的银子数额逐渐变大,大到他难以想象的程度,望着仓库里的布帛粮食越堆越高,高到都成了山峦的形状,陈景河就乐得合不拢嘴,就像是丰收的老农,看着自家的库房一样。
“郓州民风淳朴,市井百姓都很上道,知道在强敌来临之际,要保住家园保住家人,还得靠官府,这捐献起物资钱财来,可谓是都毫不保留。”
陪同陈景河巡视仓库的副手,见陈景河脸上的笑容始终未曾消散,便奉承的说了一切应景的话。
孰料陈景河刚刚还满面春风,这一下忽然变了脸色,倨傲的冷哼一声,有些不满的道:“拢共才几十万金的东西而已!
“郓州有百十万百姓,平均到每个人头上,他们捐得并不多。这胡人都杀到家门口了,那些家伙竟然还不肯倾尽家财帮助官府,难道不知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
“一旦郓州被攻克,他们留下的那些东西又还有什么用?真是一群目光短浅,不明事理的愚民!”
副手怎么都没想到,陈景河竟然是如此想法,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在他看来,郓州百姓捐献的钱财,已经多到不可思议了。
“陈大人,张防御使派人来了,说眼下天气转暖,他们还穿着棉袄,没有春衣,希望能领取一些百姓捐献的布料应急。”一名小吏来报。
副手听到这话,正要主动为陈景河分担杂务,去为远道而来,帮助郓州守城的王师准备布匹,孰料陈景河双目一瞪:
“什么防御使,当府库是他家的,想要什么就要什么?真是岂有此理!让他们有多远滚多远!这是什么人都能来的地方?”
小吏平白受了一顿呵斥,虽然觉得冤枉,却不敢说什么,只得领命而去。
副手犹豫片刻,“大人,这些物资,都是民间捐献,本就要用于战争的,给张防御使一些布料......”
这些时日以来,府库的金银财帛越来越多,但却是只进不出,陈景河从未放出去一星半点儿,副手早就疑惑不已,故而趁机探一探对方的口风。
“这些东西进入府库,要怎么用,自有本官说了算,旁人若是想要就要,到底他们是仓曹主事,还是本官是仓曹主事?”陈景河冷冷打断了副手的话。
他的目光落到堆积如山的布料上,那目光就像是看自家的私财。
当了这么多年仓曹主事,他还没看到府库这么充盈过,也从未有哪一刻,觉得自己手里的权力这么强大过,岂能容许别人想分走就分走?
看着副手欲言又止的样子,陈景河轻笑一声,“这些日子备战,刺史府上下都很辛苦。
“你去领一万两银子一千匹布帛,分发给各级官吏,算是对大家伙儿的犒劳。这事儿我已经跟刺史大人商量过了,立即去办。”
副手怔了半响才回过神来。
百姓捐献这些东西的时候,以为它们会被用于战事,却怎么都想不到,金银物资进了官府的口袋,就成了官吏的福利,跟即将拼命血战的守城将士,关系并不是很大。
第三二五章 中流砥柱(2)
下了差,陈景河换上常服,坐着一辆马车,来到城中最大的珍宝阁。
掌柜跟陈景河颇为熟悉,作为官府的实权大人物,陈景河家产丰厚,经常到这里来散财,是这里的重要顾客。
掌柜殷勤的将他请上二楼雅间,奉上了最好的茶水糕点,询问陈景河今日来是想买些什么,并介绍店里新到的好东西。
“不用这般麻烦,本官今日过来,非是想要买些什么,而是有好东西给你瞧瞧。”
陈景河老神在在的摆摆手,他没有故意摆架子,一副平易近人的模样,却又不忘自称本官,处处显露自己高人一等。
说着,陈景河身边的两个随从,将手里捧着的盒子放到桌上,盒子看起来平平无奇,但一打开,里面的珍宝便让掌柜眼前一亮。
一颗极品走盘珠,一颗西域红宝石,虽然称不上人间极品,但也是难得一见,价值非凡。
陈景河大大方方的让掌柜先品鉴,自己喝了半盏茶,在对方惊叹连连时,从袖中掏出一份单子,交给对方,高高在上的道:
“这样的好东西,本官今日带了二十多件过来,若是掌柜收得下,库房里还有许多。”
掌柜这才明白,陈景河今日不是来卖货,而是来出货的,诧异之余,接过单子一看,顿时心情复杂,竟然是半响没开口。
“这些珍宝,似乎是云家、何家等豪族的捐献之物?”掌柜试探着问。
那颗走盘珠就是去年从珍宝阁卖出去的,当时是云家所得,品质上佳的货物,掌柜能记住很久,而且一眼便可以辨认出。
单子上的东西,有一些只是看名字和标价,掌柜就能回忆起来。
“珍宝毕竟是珍宝,不能直接用来对敌,云、何等家族捐献这些,也是想他们变成将士身上的战袍、手中的兵刃,这些事自然就得本官来做。”
陈景河一番话说得云淡风轻,就在掌柜恍然的时候,又不着痕迹的补充道:
“不过郓州大战在即,人心惶惶,珍宝只怕卖不出好价格,掌柜若是要出货,还是选在其它的繁华之地为好。”
听到这里,掌柜彻底明白过来,如果陈景河是一心为公,根本不需要避讳什么,不让被捐献的珍宝出现在郓州,是因为对方心中有鬼。
如果是几件宝物,掌柜能自己拿主意,但是看陈景河的意思,这场交易的规模会很大,他必须要请示珍宝阁的东家。
能够开得起珍宝阁的,自然不是什么小人物,更何况这还是郓州最大的珍宝阁。饶是如此,店铺东家在得到掌柜的禀报后,还是感觉到了力有不逮。
不过陈景河要求的价格,只是宝物原价的七八成,诱惑力太大,东家在权衡之后,找来了一些交好的同行,一起跟着陈景河去了府库。
就这样,短短几天之内,府库的珍宝就到了另一群富人手里,而陈景河赚得盆满钵满——这并不是说,他给官府换取了多少钱粮。
实际上,珍宝收益的大半,都进了他跟刺史等相关官员的口袋,只留下不到三成银子留在府库,会用于接下来的战争。
借此机会,陈景河等刺史府官员,都狠狠发了一笔横财。作为高阶官员,他们吃的脑满肠肥,普通官吏当然得不到那么多银子,但也都分到了不少实质好处。
而平日里就跟他们来往甚密,多有利益勾连的珍宝阁东家等富商,这些平民百姓眼中高不可攀的权贵大人物,也因为低价买进了这些宝物,得到了不菲利润。
就是在这时,云家家主云雍,跟着陈奕经过一段时间的打探跟走访,对官府的各种作为有了基本认知。
同样是在这时,北胡兵马主攻郓州的消息,在大都督府引发了轩然大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