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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4节
    “周兄到底碰到了什么事,可否跟赵某说说?赵某虽然不才,多少也有些势力,平生又喜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周兄的事赵某应该能解决。”酒过三巡,赵宁正色说道。
    “赵公子或许颇有家势,但在郓州地界上,要为周某主持公道,却是难如登天。”
    周鞅苦笑一声,根本不认为赵宁能帮他,不过两人现在的关系已经不是初见时那样,他虽然不对赵宁抱有希望,但还是打算把自己的痛苦跟朋友说一说:“赵公子可曾想过,人生会被偷走这回事?”
    赵宁前世就对周鞅早年的遭遇有了解,知道对方这话是什么意思,不过此时他只能佯装不知,“周兄是士子,又才高八斗,谁能偷走周兄的人生?士子只要能通过科考,必然能够出人头地......难不成是科举考试时被人做了手脚?”
    周鞅喟叹一声,一张脸皱成了包子:“赵公子实在是睿智,一语中的。”
    他饮尽了杯中酒,这才咬着牙道:“十六年前,我以秀才身份参加府试,本以为中个举人只是探囊取物,临了却知名落孙山。当我第二次再考的时候,竟然被告知没有我这个秀才,连考试资格都没有!
    “后来我经过走访查证在知道,第一回 我就已经中了举人,而且是第一名,但被人冒名顶替了!而且顶替者就是方家主的长子!
    “我求告官府,却被官府说成是寻衅滋事,压根儿没有这回事,我据理力争,他们就要我证明我是我自己!我拿出户籍,拿出所有能拿出的文书,他们却说这根本没用,我必须证明我是我!我问他们怎么要怎么证明,他们却来反问我,如果我是我,为何我不能证明自己是自己?
    “后来我到处打听,找到了一个同样在科考中,被要求证明自己是自己的人,对方是去县衙出具了文书,由县令盖了印信,这才算是证明他自己是他自己了,但需要贿赂县令。我就也去县衙,但县令根本不见我,让我有借的银子都没处使!
    “后来我还想过去京城告状,却连黄河都没过去,就被人推下了水,差一点没能活过来,而事后竟然没人看到是谁推我的!由此我终于知道,这件事我根本无法左右,再怎么努力都没用。
    “我无法参加春闱,且也不能再参加府试,我秀才的身份已经成了假的!滑天下之大稽,滑天下之大稽啊,可这事它偏偏发生了!”
    第二五五章 实力(上)
    说到这里,周鞅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府试第一名的成绩被人冒名顶替,丢了举人资格不说,连秀才身份都没能保住,作为一个满腹经纶,人生夜以继日的努力和全部希望,都寄托在科考出仕这条路上的读书人,这无疑是晴天霹雳般的打击,足以让周鞅跌落尘埃。
    然而周鞅的人生悲剧并未就此结束。
    当他以为这是人生的最大苦难,千方百计说服自己振作起来时,往后的日子却一次次告诉他,这只不过是他悲惨人生的开始。
    起初几年,周鞅想尽办法想要拿回自己举人、秀才的身份,为此变卖家财四方奔走,发挥聪明才智结交方家的敌对家族,想要借力斗倒对方。然而事与愿违,这些年方家势力不仅没有减弱,反而日复一日的强大,周鞅饶是智计百出,也无法忤逆大势,最终他投靠的那个家族反而被方家斗倒。
    而后几年,周鞅痛定思痛,决定采用迂回的策略,既然依附别人这条路行不通,那就自己努力经商致富,等他有了万贯家财的时候,再联合方家的对手,主导对付方家的行动,并贿赂刺史为他们提供便利。
    周鞅的确才干卓越,读书是一把好手,经商同样很快做出了成绩,短短几年就成了郓州城有名的富商。
    就在他踌躇满志,打算开展下一步行动时,方家联合刺史出手了,官差在周鞅的仓库里查出了大量海盐。贩私盐可是大罪,一夜之间,周鞅的所有财富都被查封,家也被抄了,自己也进了牢狱。
    要不是他及时察觉到危险,将所有能调动的银子,都拿去贿赂了刺史,他莫说不能在几年后出狱,大概率会死在监牢里。
    在牢狱中蹉跎了几年,周鞅的心态发生了很大变化,他意识到他根本斗不过方家,作再多努力都只能是自取其辱,加上年纪已经不小,传宗接代的任务不能再拖,他只能选择暂时忍辱偷生。
    出狱后的周鞅一贫如洗,他选择了屈服,不再跟方家死磕。
    他重新拿起笔,只是这回不再为科考而战,而是为了生活而奋斗,他给青楼艺伎写词,给民间戏台班子写话本,给印书坊写传奇小说,凭着非凡才华,他很快就再度声名鹊起,赚取了不菲家财,也娶了妻子。
    他已经向生活向权贵低头,但他仍未打算就此沉沦。
    他想要在诗词一道上有所建树,像李白杜甫那样名动天下,再靠此结交真正的皇朝权贵,请求对方为他主持公道。可惜的是,经过了前两次事件,这时候的方家已经没打算让他好受,也不能容忍他强大起来形成威胁。
    所以某日之后,再也没有青楼敢买他的词,再也没有印书坊敢收他的书稿,不仅如此,官府还翻出他以前的话本,说他题反诗,要再次把他下狱。悲愤之下,没有退路的周鞅,写下揭露方家种种罪行的状词,满大街的散播,要用民间舆论跟方家决一死战。
    但事实证明,他的努力仍旧是徒劳的,方家跟官府勾结,让刺史出了布告,污蔑周鞅品行不端,说他祖上就是匪类,毫无家教,说他曾经仗着才高为了钱财,要主动帮方家家主长子代考,方家不答应他就反咬一口,污蔑方家家主长子冒名顶替......种种恶行,将周鞅描述成了应该被唾沫淹死的人渣。
    布告一出,周鞅也确实快被唾沫淹死。
    百姓们当然更愿意相信官府,而不是一个普通人。
    官府说他有罪那他就必然有罪,辩解都是狡辩,无数人日复一日的涌到他家,或者泼粪或者谩骂,或者丢石头或者丢烂菜,他的妻子不堪其辱,带着幼子回了娘家,还跟他断绝了关系,在官府的帮助下,周鞅成了第一个被妻子“休掉”的丈夫!
    那一刻,周鞅终于意识到了舆论的强大,知道了什么叫做掌握了舆论也就掌握了正义与真理。他也痛彻心扉的明白了,掌握了权力就能掌控舆论。
    他什么都没有,所以他是罪人,在绝大多数人都认为他是的时候,不是也是。方家彻底毁了周鞅,是比杀了他更加彻底的毁灭,在此之后,周鞅就像是过街老鼠一样,忍受了一年的痛苦生活。
    但他仍旧没有放弃,他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努力修行。他想着,他若是能成就王极境,一定能够扭转乾坤,他要跟方家斗到最后一刻,他要逆转他失去的人生!
    到了前几日,当他回去祭祖的时候,他发现他家祖坟竟然被刨了,而且出手的还不是方家,是一群游手好闲平日里为非作歹却偏偏“正义感”爆棚的地痞,在他悲痛欲绝的时候,方家的修行者再度出手!
    在此之前,方家的修行者也多次想要杀他,但因为他修行进展十分快,每次方家的修行者到来,他都靠出乎对方的意料的境界死里逃生,就像被推到黄河的那次一样。
    到了元神境尤其是元神境中期之后,周鞅相当于获得了护身符,方家不敢随便弄死一个元神境中期,而且杀他的难度也不小,毕竟方家没有元神境后期这种层次的强者,有元神境后期的都是世家,故而周鞅的性命得以保全。
    但这次回去祭祖,到了乡下偏僻之地,方家的人没了顾忌,几名元神境中期带着一队元神境初期,成功将他打成重伤。
    他们没有当场杀掉周鞅,而是废了他的修为,为的就是让他继续痛苦的活着,活在无穷无尽的屈辱与绝望之中。
    周鞅终于崩溃。
    他再也不可能拥有成就,再也不可能报仇雪恨,再也不能成为一个光耀门楣的人了,他的人生已经注定是一个悲剧,他只能死在风雨中,永远无法见到雨后的阳光。
    今天来到城外河边,痛苦难以抑制之下,精神恍惚的他走上了投水自尽这条末路。
    当周鞅讲述完,小案上已经多了三个空空如也的酒壶。
    赵宁长叹一声,没有说话,只是跟周鞅对饮了一杯。
    在对方的沉重的人生悲剧面前,任何安慰之言都无比苍白浅薄。
    其实方家在郓州的名声并不坏,要不然前世国战时,方家也不可能组织起一支愿意跟随他们征战的地方武装。鱼肉乡里这种事,在瘦虎儿、许显这种低级恶霸,跟方家这种一方豪强的面前,本身就有完全不同的表现。
    前者地位低下,资源有限,能做的就是赤果果的压榨百姓,留下骂名是必然,方家这种存在则完全可以用更加隐蔽的手段,还能伙同官府颠倒黑白、操控舆论,自然就不会被很多人仇视。
    这也就直接导致了,铲除瘦虎儿跟扳倒方家,在难度上有天壤之别,做完这件事后还要起到昭示世道正义的效果,就更是难上加难。
    至于冒名顶替这种事,对赵宁来说也不算新鲜,无论是小地主还是大地主,要往上爬就得有人才,并让他们去掌控权力,没有人才就用权力财富创造人才,没有资质就帮他拥有资质。
    这道理跟钱生钱是一样的。
    而家族多出一个举人出仕,对家族的帮助就会很大。
    “积存多年的郁垒,今日能够一吐为快,实在是当浮一大白,平日里就算我想说,也没人能理解没人会信,赵公子,请!”
    周鞅酒量不错,现在还能口齿清楚,他看出赵宁对他很信任也很理解,心里好受了很多。不过他所求的,也仅仅是“一吐为快”,并没有要向赵宁寻求帮助的意思,话说到这里就只是喝酒。
    赵宁却放下酒杯,在周鞅疑惑的目光中道:“周兄的人生毁在方家手里,这杯酒还是留到扳倒了方家,大仇得报再喝吧,那才是当浮一大白的时候。”
    周鞅笑得苦涩:“我有修为的时候,姑且不能报仇雪恨,如今已经是个废人,又哪里还能跟方家相斗?”
    赵宁理所当然道:“有我相助,周兄自然能够大仇得报。”
    “赵公子你?”周鞅先是一怔,随即摇头失笑,“赵公子的好意我领了,但这事不可强求,方家势大,又跟官府勾结颇深,赵公子就算家世不俗,掺和进来怕是也只会受到牵累,我怎能陷朋友于险境?”
    赵宁悠悠问:“在周兄看来,要为你主持公道,得是什么人才行?”
    这个问题周鞅不用思考,脱口而出:“至少得是显赫世家,还得有朝堂大员出面才行。”
    赵宁点点头:“那依周兄看,晋阳赵氏算不算显赫世家?”
    “晋阳赵氏?”
    周鞅怔了怔,“若是将门第一的晋阳赵氏都不算显赫世家,大齐还有哪个世家能称为显赫?”
    说到这,他苦笑连连,“然而在方家的控制下,我连郓州地界都走不出,又如何能求得赵氏垂青?赵氏那种云端上的庞然大物,又凭什么帮助我这个名声已经臭了大街,人人喊打的一介白衣?”
    赵宁轻轻一笑:“有我在,周兄身在郓州,也能得到赵氏相助。”
    “有赵公子就行?”周鞅不解的看向赵宁,眉眼中满是怀疑之色,在他看来,赵宁这牛皮吹得也太大了,有对方在赵氏就会帮他?凭什么?就因为对方也信赵?
    天下姓赵的人多了去了,对方以为自己是赵氏公子不成?
    这时,周鞅忽然想到什么,手臂禁不住一抖,看赵宁的眼神变得惊诧、震动,张大了嘴,开阖半响,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见鬼一样道:“赵公子难道跟晋阳赵氏有渊源?赵公子难不成还是赵氏公子?!”
    他心跳如鼓,呼吸变得急促,激动到了极点又忐忑到了极点。
    他这半生经过的苦痛太多了,从来没遇见过好事,他当然迫切希望面前的富家公子,跟晋阳赵氏有密切关系,可以帮一帮他。但另一方面,他又本能的不相信这么好的事,会突然降临到他的头上。
    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就因为他今天跳水,就被对方的人救了起来,恰巧对方还愿意为了他,跟方家这种存在刀兵相见,对方还偏偏就是赵氏这种世家的公子?
    天下还有这么巧的事?
    对方这么帮他,图个什么?
    这么好的事,怎么会落到他这个命运多舛的人头上?
    在周鞅又期待又不信的目光中,赵宁面色如常道:“周兄可曾听过赵宁这个名字?”
    第二五六章 实力(下)
    “赵......赵宁?!”
    周鞅不由得豁然起身,双眼瞪得铜铃一样大,“揪出北胡公主细作势力的赵氏公子宁?在凤歧山大败北胡军队的赵氏公子宁?”
    赵宁笑了笑,“正是在下。”
    周鞅张嘴无言,一屁股坐倒在坐垫上。
    须臾,他双目之中已经饱含热泪。
    不怪他失态,不怪他稳不住,任何一个经受了十多年无穷磨难与绝望,走投无路只能跳水自尽的人,在有一天忽然迎来明亮如日的希望时,都会是这番模样。
    周鞅很快回过神来,他麻利起身,理了理衣袍,郑重向赵宁行礼:“周鞅见过赵公子!赵公子的事迹早已传遍四方,周某对公子敬佩不已,今日能够一见,实在是生平大幸!”
    到了此时,他终于能够明白,为何眼前的人年纪轻轻,就有世事洞明的能力,不落俗尘;为何对方只有十几岁,身上却有让人折服的魅力,让他愿意跟对方吐露心声。
    他不担心赵宁是假冒的,赵氏家主继承人是假冒不了的。他只是一个饱受苦难一无所有的废人,对方也没必要杜撰这么个身份来骗他。
    赵宁起身扶起周鞅,笑着道:“周兄现在觉得,我能不能帮你洗刷冤屈?”
    这是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
    周鞅再度下拜,声音哽咽:“多谢赵公子高义,周某无以为报......”
    ......
    周鞅被方家折磨了十几件,期间还曾两度为斗倒对方努力过,对方家的了解可谓深入。待他收拾好情绪,赵宁跟他在船舱里围炉而坐,打算先听听周鞅对接下来的行动,有什么建议、想法。
    这是周鞅期盼了许久的场景。
    这些年来,在困顿绝望之际,他也没少幻想过天降正义,能有英雄豪杰助他复仇,因为只有这样他才有可能战胜方家。如今赵宁出现在他面前,他开怀的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按捺住激动之情,周鞅没有冒然谋划行动,而是先是询问了赵宁有多少力量。
    “方家是郓州豪强,家族底蕴深厚,数代人的积累与拼搏,造就了大量高手,元神境中期的数量不少,而且传说他们的家主方大为,还在尝试冲击元神境后期!
    “郓州刺史府中,同样是强者如云,有好些个元神境,刺史本人也是元神境中期。这都只是明面上的力量,一旦方家全面召集跟他们交好、联姻的大户家族,能够调集起来的修行者,就是一个匪夷所思的数字。
    “根我估计,元神境修行者的数量能超过三十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