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时节,这的确是个大问题。好在天下若是真的太平,你们也不用到这里来,带着底层牧民壮大自己的部落。”
赵宁很快理出头绪,“等到战争爆发,双方打得不可开交,契丹王庭跟天元王庭,对地方控制力减弱时,你们就能寻机壮大。”
苏叶青认真点头,“虽然不能壮大太多,但的确是可以壮大一些的。”
赵宁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忽然止住了话头。
他陡然想到,在大齐,底层百姓、中层富人、上层权贵的生存秩序,其实跟草原差得也不是太多,都是一样的道理。
不同之处在于,大齐文明程度较高,没有草原这么野蛮。
所以大齐皇朝的中上层不直接杀人,但富人、权贵对底层百姓的财富侵吞——生存资源的掠夺,其实并无本质不同。
甚至烈度更大。
因为中原皇朝的富人、权贵,扩张自身财富的欲望没有止境,他们会一直盯着底层,想方设法吞并对方创造的财富。
太平盛世,大齐皇朝辛勤劳作的百姓,有了相对安稳的生存环境,创造的财富无疑会多一些。但底层创造的财富越多,富人、权贵就吞并得越厉害。
如若不然,大齐的土地兼并,现在也不会这么严重。
赵宁一时间有些心神恍惚。
如果他想得没错,那么大齐底层百姓生活的艰难面貌,比他之前预料得还要可怕得多。
他之前在跟刘氏、庞氏等门第的斗争中,只想到了世家大族的恶行,没把中层富人考虑进去,以为受迫害的底层百姓只是很少一部分。
但如今想来,大齐皇朝的平民百姓,受苦受难的规模只怕非常恐怖。
倘若事实果真如此,那么大齐治下,就有太多生存艰难的底层百姓,对朝廷已经毫无好感。
一旦国战爆发,战事惨烈,皇朝需要靠百姓子弟的奋战来战胜北胡,那些普通平民,还会因为简简单单的“忠义”二字,而上阵杀敌、奋不顾身吗?
念及于此,赵宁不禁遍体生寒。
他想到了前世的国战溃败。
他感受到了大恐怖,好似跌进了无边无际的深渊,绝望之下四处伸手,却什么生机都抓不住。
怎么办?
该怎么办?
能怎么办?
天元王庭的强大,数千年未有;天元可汗的强横,足以战胜一切修行者!
草原民族不乏悍勇轻死之辈,且他们受到的官府压力没有那么大,仍旧保持了极大的活力、奋武、豪烈,这一点赵宁在达旦王庭的晚宴上,就已经见识到了。
而中原皇朝,在长久大一统的世道秩序下,朝廷不断稳固自身统治,加强官府权威,压制民间武力、武风。
这导致民间的百姓,都变得小心翼翼,不再无惧无畏,性子被磨得越来越循规蹈矩,越来越胆小,越来越不崇尚武风。
悍不畏死、奋武豪烈的草原民族,在数千年未有的强悍雄主,数千年未有的强悍军队的带领下,一旦开启跟大齐的国战......
大齐那些被官府权威压迫得胆小怕事、棱角全无、唯唯诺诺、欺软怕硬,只知道诗词歌赋、口绽莲花的大多数人,怎么跟他们抗衡?
难道要指望那些,只知道争权夺利、压榨百姓、侵吞财富,享受富贵、炫耀特权的大齐富人、权贵,成为大齐的国家脊梁?
赵宁停住了脚步,眼中满是恐慌。
两世为人,他从未有任何一刻,像现在这样胆战心惊过。
即便是前世,在再如何艰难的厮杀里,他也没有如此恐惧。
那时候,他只是一个战士,他没考虑过这些,也不需要考虑这些。
但是现在,他不再只是一个单纯的武人,他思考的,是如何拯救大齐,庇佑中原江山!
可他忽然发现,以大齐如今的所谓盛世,在北胡强大的攻势面前,根本就没有任何一个赢得战争胜利的理由!
大齐眼下的强盛,只是一戳即破的窗户纸罢了,在窗户里的房间中,是早就不堪压力的腐朽房梁!
前世,大齐的灭亡,绝非单纯的军事败北,而是有早就注定了战争胜负的国家面貌!
怎么办?
该怎么办?
能怎么办?
赵宁身子晃了晃,眼前金星乱冒,视野阵阵发黑,忽的心口一堵,再也无法呼吸,几欲窒息而亡,猛地气息一荡,嗓子眼一甜,一口鲜血就喷了出来。
“公子!公子,你怎么了?”苏叶青没想到两人说话说得好好的,赵宁忽然停住脚步,转瞬就面色铁青,一口鲜血喷了出来,骇得花容失色,连忙搀扶。
赵宁摇晃欲坠的身子,被苏叶青有力的扶住,避免了摔倒在地的命运,他很快稳住了身形,摆摆手:“无妨,不必担心。”
只是一个刹那,赵宁思绪万千,仿佛经历世间十年,更看到了百年的沧海桑田。
好在他并非什么不学无术、无知者无畏的纨绔,除了沉迷于赵玉洁那两年,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都堪称好学不倦,博览群书。
读了很多史书,他深知以史为鉴的道理。
见苏叶青双眼犹含惊恐,满面关切,几乎要哭出来,赵宁轻松的笑了笑,也没有一味宽慰对方,而是说出了一些自己的真实想法:
“原本我以为,我只需要做好大齐未来的镇国公,大齐第一世家家主,就能解决所有问题。现在看来,我需要做的,远比我之前预计得多。
“这场战争,比我们想象中要复杂、艰难。要赢下它,光有大都督这个身份还远远不够。好了,此时不必说太多,我们先做好眼前的事。”
赵宁已经初步想通。
不解决刚刚想到的这些问题,在北胡大军的强势进攻面前,大齐根本不能保存!
他需要做的事,的确远比重生之初预料得多,因为他需要改变的,是整个大齐。
对寻常人来说,这简直是在痴人说梦。
好在他是大齐第一世家的家主继承人。
这些事,他不做,谁来做?
虽然也是难如登天,但他没有选择,也不是没有成功的可能。
不过,皇朝内部的问题,终究要等到眼前的战争结束,他成功拖延了天元大军南征的步伐后,才有时间、精力去处理。
所以眼下的战争,只能胜,不能败,必须达成既定目标!
如果这回不能让天元可汗,吞并达旦部的计划落空,国战在两年后就爆发,那赵宁就算有三头六臂,也无法扭转前世大齐败亡的大局。
“好了,时辰差不多了,去你自己的位置上吧。”赵宁吞了一颗含元丹,面色渐渐恢复红润。
苏叶青虽然还很担心赵宁的状况,但见赵宁气息平稳,也知道赵宁没了大碍,当下纵然还有些不放心,但还是乖巧的点头,转身进了部落。
赵宁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纵目远眺,他看见地势起伏和缓的草原好似大海波涛,深邃的夜空有无数繁星,簇拥着一轮弯弯的皓月。这个世界,从来不会因为人类的悲欢离合而改变。
他嘴角微微动了动,勾勒出一抹不咸不淡的笑意。
路漫漫其修远兮。
但只要在路上,就没有妄自菲薄、坐立不安的道理。
有一颗强大的内心,才能迎接数不尽的人生挑战,才有抵达人生目标的可能。
他牵过战马的缰绳,拍了拍战马的脸,在战马朝他打了个响鼻后,转身向乙字营辕门走去。
没多久,他身后,无垠的夜色里,大地忽然开始震颤。
隆隆的马蹄声,踏破了深夜的宁静,犹如滚滚惊雷、滔滔洪浪,从不知名的远处,迅速由远及近!
第一七九章 夜袭(上)
天元王庭。
太子蒙赤、右贤王察拉罕、公主萧燕等三人,正在大帐议事。
“根据日前的分析,南朝朝廷并不想跟我们真的开战,派遣雁门军轻骑到草原耀武扬威,也只是为了给我们施压,让我们答应他们的条件而已。”
蒙赤将一份写好的文书,递给萧燕,示意她跟察拉罕传看,“但雁门军或许不这么想,眼下赵宁应该已经到了契丹部,我们不能不防。”
萧燕看过那份文书后,脸色变了变,将它交给了右贤王。
蒙赤接着道:“大汗已经决定,既定的进攻达旦部的战争,关系重大,不能因为南朝种种意图不明的举动,就轻而易举放弃。
“雁门军越是对我们和草原有所防备,我们就越是要立马开战,否则夜长梦多。现在放弃了,日后还不知道会有什么情况出现。”
察拉罕也看完了文书,同样是面色一凛,眼中已有恼羞的怒火,像是受到了很大的侮辱。
蒙赤继续道:“眼下我们最需要的就是时间,所以必须稳住南朝朝廷。攻灭达旦部不需要多久,只要南朝禁军不参战,仅凭一个雁门军,奈何不得我们。
“这份文书上的内容,就是我打算递交给南朝的国书,相信这上面的条件,足以让南朝皇帝满意,放下燕平城细作案的事了。”
察拉罕坐直了身体,面色通红道:“太子殿下,这上面的条件太过了,臣不能同意!”
萧燕没有插话表明态度,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蒙赤按了按手,示意察拉罕镇定,“南朝要大汗去燕平城赔罪,这当然不可能,我们万万不能接受。如此苛刻的条件,相信南朝也能想到我们不会同意。
“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大汗可以不去南朝,那我作为太子,就必须去了,不仅得去,还要带着诚意去。
“之前我们的使节被拒绝了那么多,证明普通财富美人已经不能打动南朝皇帝。所以我们得跟南朝签订盟约,贡献每年三成赋税,这就很能打动人。”
察拉罕好不容易听完了蒙赤的话,憋得面红耳赤,“太子万万不能去南朝!若是南朝扣押太子作人质,那该怎么办?”
蒙赤淡淡一笑:“质子本就是合理条件,就算大汗亲自去了燕平城,估计最终还是要质子。只有这样,才能表现我们的诚意,抚平南朝官民的怒火。”
察拉罕还想说什么,蒙赤已经摆了摆手,“我必须走这一趟。”
说着,他看向萧燕,“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太子自然要南行,不如此,不足以让南朝放下戒备。”
“你觉得这样够不够?”
“以我对南朝的了解,这足够南朝放下战争企图了。毕竟,他们现在忙着内政。”
“好,就这么定了!”
察拉罕霍然起身:“太子......”
蒙赤见他一副要暴走的模样,哑然失笑:“右贤王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