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而言之,进入草原的时间虽然短,但少女已经站稳根脚,在这里初步建立了自己的情报版图。
这样的成绩,无论谁见了,都要击节称赞。
少女偶尔也会小小得意一番。
但她不敢太自得。因为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清楚自己必须时时刻刻小心谨慎。一旦事情出了差错,妨碍了公子大计,那就是巨大灾难。
因为勤于反思,少女很快发现了小叶部的一个问题,并及时补救了。
小叶部太富庶不好,容易引来马贼和其它部落觊觎。如果战斗大规模爆发,她为了保存小叶部,将不得不暴露真正的实力,这必然引发更多人的注意、怀疑、探查。
所以现在的小叶部,看起来跟其它百余落的部落并无不同,一样的穷酸拮据。但少女也没有过于苛刻部落牧人,总归得让他们都吃饱才行。
人,必须要可以吃饱,否则就不能称之为人。
少女经历过食不果腹、朝不保夕的日子,那些记忆让她的心底有块地方格外柔软。
她看不得面黄肌肉、布衣破衫的穷人忍饥挨饿,活得那么凄惨可怜,比尘埃还要卑微。那样她的心总会隐隐作痛。
总的来说,少女在草原的这些时日,过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没有哪一刻敢真正放松下来,她肩上的担子压得她时常觉得心里发堵、呼吸艰难。
她虽然冰雪聪明、坚强果决,拥有独当一面的能力,但毕竟只是个十六七岁少女。
在这充满危险的异国他乡之地艰辛求存,每当午夜梦回无法入睡,她总能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孤独。
眼泪是脆弱的表现,她一直都想做一个强大的人,所以每每想要落泪的时候,她都会死死咬紧牙关,用力地抓紧被褥。
可是啊,也不是每回都能忍得住。
当这样的时刻来临,她总会不自觉的回想起,在燕平城里的那些日子,想起那些能够让她感到温暖的人和事。
想着想着,就会觉得开心;想着想着,就会觉得格外孤独;想着想着,笑容里就会有止不住的泪。
但不管当晚有没有睡着,天亮的时候,她都会压下所有情绪。等她再出现于人前的时候,她又是那个无所不能的小叶部头人,是那个可以独当一面的苏叶青。
此时此刻,面对旷野上寂寥的暮色,她忽然觉得劳累,觉得疲倦,好似浑身的力量都已经消耗干净。她很想休息。
同时她还觉得委屈,觉得凄苦,觉得艰辛,觉得自己分外不易。
这么多年,她很少有这样的时候。年少失怙,无依无靠,她早就学会了坚韧坚强。
小时候虽然吃了不少苦,也曾在风雪之夜卷缩在破草棚下,没少因为极度的饥饿去啃食树皮草根,但幸运的是早早遇到了后来亲如一家的那些人。
这些年,被二姐当作亲妹妹一样照顾疼爱,她活得其实颇为幸福。
这回到草原来,历经腥风血雨,她也未曾自怨自艾,但不知为何,此刻她忽然心神不守。
或许是苍茫的草原暮色过于一望无际,又或许是那只翱翔的苍鹰盘旋不去,疲惫与委屈兀一涌上心头,便如泄闸的洪水将她的心防冲得七零八落。
世事无常,人生总免不得颠沛流离,没有谁未曾感受过脆弱、无助;如果有,便真该庆幸,那是因为还未曾经历真正的艰难。
苏叶青想找个没人的、安静的地方坐下来,不必掌灯,只是抱着膝盖默默休息,一个人静静地喘一口气。
倘若此时此刻,有一个挚爱亲朋出现在眼前,那该是多好。就算她酒量不太行,哪怕是什么都不说,她都可以连干三坛。
可这里是草原,是漠北,是燕平城千里之外的蛮荒之地。
她的兄弟姐妹也都有自己的事要忙,谁会无缘无故跑来这里呢?
相聚,只是她的奢望。
恍惚间,苏叶青听到了马蹄声。
很急。
像是鞭炮在耳畔炸响,一如惊雷落在心口。
或许马蹄声已经响起一段时间,又或许刚刚闯入她的感知范围。
但分外清晰,绝对不是幻觉。
她回过头。
她看到了。
附近毡帐黯淡昏黄的灯火前,一匹神骏雄壮的战马犹如闪电,飞奔而至,因为被骤然勒住马缰,骏马人立而起,前蹄弹动间,发出一声响亮的嘶鸣。
那个马上的人,顶盔贯甲,披风高扬,风姿卓绝。
苏叶青真如被惊雷劈中,愣在了那里。
意外,惊喜,震动了她在今夜格外脆弱的心弦。
人世间的喜悦有千万种,却鲜有比得上他乡遇故知的。
更何况,那还是她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有那么一瞬,苏叶青以为这是在梦中。
然后她看到对方下马,来到她面前,笑得温暖柔和,好似春水初生、春阳初盛,将她心里积攒了好多个日夜的疲惫、委屈、凄苦,一扫而空。
他说:“别来无恙?”
第一七八章 太平秩序
苏叶青麾下十几个部落的位置,赵宁基本上都知道,一品楼会定期向他回报各种消息。在来草原之前,赵宁也做过功课。
安排过乙字营在小叶部旁驻扎,小叶部提供一部分饮食等事宜,赵宁跟苏叶青并肩在部落外漫步。两人也没什么目的,就围着不大的部落一圈一圈转悠。
月色很好,清辉铺在草茎上,犹如一层微微发光的地毯,瑰丽梦幻。将士与牧民们歇息后,四周一片静谧,靴子踩在草地上,有轻微的莎莎声。
像人紊乱的心弦,一触即动。
杨佳妮有赵宁交代的另外任务,没在小叶部停留,现在已经不知去了多远的地方;赵逊负责营地的戍卫,但也只是在骑兵营地里巡视,没有出来。
赵宁跟苏叶青都没带护卫,所以无人打扰,身后只跟着赵宁的战马,这倒不是赵宁打算随时带着苏叶青远走高飞,而是酒囊太多,需要战马驮着。
乙字营营寨火把依稀光亮下,苏叶青微微低着头,耳畔几缕被夜风拂动的青丝旁,是红彤彤的耳垂,好似在诉说着主人内心的激动与羞赧。
两人边走边饮,喝到第二个酒囊的时候,苏叶青回头看了看战马上的酒囊,既有些欣喜又有些期待的偷看了赵宁一眼,复又微微低下头时,声若蚊蝇:
“公子今夜拿出来的酒......都是我酿的吗?”
赵宁轻轻笑了笑,“我现在每天喝的酒,都是你酿的。在雁门关,我让人专门建了一个酒窖,来储藏你留下的酒。”
苏叶青要来塞北之前,曾有一段不眠不休的时间,白日学习草原语言,了解草原风俗,为此行争分夺秒做准备,夜晚则泡在一品楼的酒坊,不停酿酒。
彼时,每日只睡不到两个时辰的她,心里想的是,在离开之前,多给赵宁留些酒。因为赵宁说很喜欢她酿的酒。
她知道赵宁不会缺美酒,也未必会时常想喝她酿的酒,但她固执的觉得,等赵宁哪天想喝她的酒时,不能找不到。
她也不知道来了苍凉蛮荒的塞北,什么时候能再回去,会不会死在这里没机会再回去,所以她就想尽力多留些。
赵宁不喜欢喝茶,赵宁作为赵氏家主继承人,也应该什么都不缺,苏叶青觉得自己能够为赵宁留下的,能让赵宁想起她的,也只有这些酒了。
留一坛酒,也是留一份念想。那样就算她战死塞北,赵宁也不会很快忘了她。
所以,当苏叶青离开燕平成时,她留下的酒,足足堆满了三间不小的屋子,足够赵宁喝好多年的了。
听到赵宁的话,苏叶青被皎洁月光映得,犹如披上了一层薄纱的脸更红了些,娇艳欲滴,耳垂更是红得几近透明。
赵宁这么喜欢她的酒,远远出乎她的意料。她心里有许多欢喜,却羞于说出口,只能放任心跳如鼓。
这样的苏叶青让赵宁内心感慨。眼前的她,还没有前世国战爆发后,两人并肩血战时的大气风采,少了几分英姿飒爽,多了几分娇羞可人。
准确的说,因为没有经历太过同伴的死,所以还保留着少女的娇羞,没有前世历经苦难磨练出的坚韧强大。
赵宁说不上这好不好,但如果有的选,他不希望苏叶青死那么多亲友,哪怕她不能因此变得内心强大。
对眼前的少女,赵宁总是有着非同寻常的情谊,那是他在赵氏血亲之外最在意的人。对他而言,见到苏叶青,就像是见到前世。
倘若可以,赵宁更想她呆在燕平城,以后都护着她。
但他清醒地知道,在北胡跟大齐国战不可避免的形势下,真正为她好的方式,是让她自己变得更强,不只是修为上的,还得有心性能力上的。
这样她才能在接下来的风云激荡中,有更多活下去的机会。
因是之故,赵宁才没有反对她来塞北。
眼前这场战争的爆发,已经是迫在眉睫,为了掌握主动权,赵宁将会在今夜亲手开始它。而苏叶青,也会比前世更早参与战争。
他们或许不在一个地方奋战,但他们依旧是并肩作战。
喝完第二个酒囊,赵宁跟苏叶青说起正事,“你麾下已经有近二十个小部落,都是百余落上下的规模,能不能再扩大一些?”
一百落,通畅情况下也就三五百人,实力并不强,遇到战斗,也仅能出动一百多青壮战力,连一股稍微强大的马贼都抗衡不了。
这样的部落,在草原上生存危机是比较大的,若是年景不好,亦或是兵荒马安,很可能眨眼间就烟消云散。
苏叶青摇摇头,抿了抿嘴唇,不无惆怅的说道:“这些部落,绝大部分眼下都无法继续壮大。
“这不是我们在部落里安插的修行者,实力不够强,不能吞并更多零星牧人,而是在一定范围内,可供放牧的草场,可以猎取的猎物就那么多。”
在苏叶青的解释下,赵宁明白了一品楼控制下的部落,现在面临的困境。
追根揭底,草原贫瘠,一片区域的生存资源有限,只能养活一个百落上下的部落。更多零星牧人加入进来后,现有区域内的物资,根本无法让他们填饱肚子。
解决问题的方法,是向外扩展部落领地。
但这会遇到两个问题。
一是地域太广,部落人少,控制不了;
二是会遇到相对较大的部落。
第二个问题又涉及到一个深层次的问题:
零星牧人所在的地方,都是草原上相对贫瘠的区域;草场丰茂、猎物众多的富庶地带,则控制在人数众多、实力强横的部落手里。
也就是说,零星的贫穷牧人,是没资格在肥美草场生存的,一旦被大部落发现,要么被杀,要么成为牧奴。
寻常时候,跟这些大部落起冲突,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一个百余落的部落,普遍战力几何,在草原上有共同认知。
一品楼修行者掌控的部落,一旦表现出太强的实力,拥有过多修行者,战胜了比他们大不少的部落,则会引来太多怀疑的目光。
而眼下,草原太平,各个王庭(主要是天元王庭)的统治秩序很稳固,任何非常力量的出现,必会受到他们的关注、探查,乃至围剿和吞并。
所以在寻常情况下——没有雄才大略、实力强横的英雄出现,没有特别的战争——这里的生存秩序牢不可破。
底层贫穷牧人,一直都会是贫穷牧人,生存艰难;中层部落一直会是中层部落,生活滋润;上层大部落、王庭,也会一直享有自己高高在上的富贵、权力。
太平时节,阶层固化,上下疏离并产生隔阂,乃至互相完全割裂,是无法改变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