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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天一色 第11节
    他独自沿着街漫无目的地走着,四周的街景郭建川骑着摩托带他走马观花地看过一次,不过是个萧条的小城模样,谁知到了晚上,到了满街毫无设计的红红绿绿的灯箱亮起来的时候,到了烧烤店的折叠桌和塑料椅摆到街边的时候,会热闹温馨到令人心酸。
    郭建川说到做到,到最后也没有换班,现在大概在基地里哼哧哼哧地修着他的破发动机。这两天来他们见面的时候很少,仅限于洛意训练结束后顺道去车间看看他,或者在哪里碰到了说几句话,两人独处的最后画面定格在了周一早上,郭建川虽然要到傍晚才去上工,但还是早起给洛意做了早饭,然后陪他走到训练馆外。
    这其实是他们相处的正常节奏,这两个月来一直是这样,周中两人各有各的忙法,只有到了周末才有点如胶似漆的样子。但是这毕竟是最后几天了,洛意原以为他们会抓紧每一分每一秒更多地见面。
    洛意回想了一下他过去的几个基地限定对象,发现他已经记不太清他们的脸了,但他认定郭建川是其中最无情的。说他无情倒不是说他对自己不好,洛意有时觉得郭建川对他已经好到极限了,但郭建川好像至始至终都不曾允许他的到来让他的生活发生任何改变。
    他来之前,郭建川每两周换一次日夜班,日班从早上六点上到晚上六点,夜班从晚上六点上到第二天早上六点,他来之后,郭建川还是这样按部就班地上班,现在他要走了,郭建川依旧上着他的夜班,没有他的周四和有他的周三对郭建川来说仿佛是没有区别的要上夜班的两天。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鸟,偶然落到了火车车顶,但无论他在或不在,火车都会按时刻表往返于固定的轨道上,他能留下的只有一串一场雨就能消去的爪印。
    连和田基地那位只图好处的在他走之前都倍加殷勤呢,郭建川却对他的离开没有任何反应,不是说过是真心喜欢他吗?
    基地里的吃瓜群众已经快进到他们的孩子是姓洛还是姓郭了,今天他去机库里找郭建川说话时郭建川还是说有人在不肯亲他,可是到底还有多少次亲吻的机会呢?
    明天中午他所有的训练就结束了,可以去郭建川那里骚扰他,但他一般睡到快三点才起,五点多又收拾收拾准备出门了,如果在他睡着的时候躺到他旁边,他会迷迷糊糊地把人搂进怀里,但光是这样怎么够呢?
    他越想心里越气,把老实上班的郭建川埋怨到地底去了。他没有意识到他其实有些难过,在他的认知里他是不会为这种事难过的,因为之前面临相同情况的时候他最多是有点可惜。他不懂得只要还想见面,那么离别就一定会难过。
    洛意觉得自己快气晕过去了,他走进药店时想着自己应该喝一杯午时茶缓缓,一会儿回到基地才有力气继续去骚扰郭建川。
    一个小时后洛意并没有出现在鲁东基地的发动机维修车间,而是在宿舍房间里夺命连环call他的队长老黄。
    老黄终于接了电话,听筒那边似乎还有痛哭流涕的声音,但这些都不重要,洛意直入主题地跟他说:“后天早上我不参加转场任务了,你找个人替我,再让他们安排一辆车送我去机场。”
    与此同时郭建川正在车间里兢兢业业地上着他的班,黎邦智在一旁一边吃着刚从食堂买来的热乎鸡米花一边陪他聊天。这几天728中队的训练快结束了,黎邦智的事情也少,眼下是专门过来找他玩的。
    黎邦智用很做作的哭腔说:“兄弟,我是真的舍不得你,其他兄弟也有在我独守车间的时候过来陪我,但他们都只能给我精神上的支持,不像你这么全能,能给我切实的帮助,你不在了,我做不完活的时候该怎么办啊!”
    黎邦智其实业务能力很好,郭建川串门找他唠几句的时候多,真上手帮他做的时候少。郭建川回敬他说:“兄弟,我也舍不得你,我再过几个月就转去海上了,到时候就是上吊也要让他们把我分到你们中队去。”
    “真的假的,真要去你直接跟洛上尉说啊。”
    又哪壶不开提哪壶,郭建川没好气地说:“拿了人家的手表,哪还好意思再提要求。”
    “切,你就是脸皮太薄,怕跟洛少爷结束了还天天见面会尴尬,换个角度想,你跟过去了说不定就修成正果了呢?”
    “他之前没看上过你们驻地的人?修成正果了吗?”
    “额,那个人没几天就退役了呀。”
    郭建川心里有些郁闷,把手中的起子一摔,说:“我是真的不懂了,你们怎么这么喜欢天天给我画大饼。电视剧没看过啊,这种家庭不讲究个门当户对?而且你跟他一起工作也有五年了,这五年他找了多少个大兵了,有哪个成了吗,要是能成还轮得到我有这个宝贵的机会来伺候洛上尉?”
    黎邦智知道他心情不好,也不再去触这个霉头,但他打心眼里觉得郭建川和洛意有戏,而且也是真的跟郭建川一见如故,如果有个大兵要走狗屎运成为黄金凤凰男,他希望这个人是他兄弟。
    他讪讪地吐槽说:“其实也没找过几个。电视剧看多了,不是更喜欢这种公主爱上穷小子的戏码吗……”
    到了十点多的时候黎邦智回去睡觉了,郭建川回到休息室拿出手机看了看,没有洛意的消息。黎邦智刚刚说他这几天一直躲着洛意其实是有失偏颇的,他这几天确实刻意地在减少和洛意见面的时间,但还是控制不住地会想他,发消息反而频繁了一些。
    他犹豫了一会,打字问洛意:回来了吗。
    对面竟然立刻显示正在输入,他等了半天,最后什么也没等到。
    第二天飞行队要拍合照,郭建川不得不提前起床,他快七点钟才躺上床,十一点又爬起来去办公大楼前拍照,整个人都看起来特别颓丧。他们这些地勤人员还穿着工作服,但军官全部换上了军常服,洛意在常服之外还穿了件海军的深蓝色大衣,这件单品不是必备的,郭建川还是第一次见人穿。过去他看洛意穿常服只觉得特别俊俏,今天却感到通身都是他无法接近的贵气和威严。
    他原本是打算问问洛意中午要不要去他那里吃饭的,反正他已经起来了,宿舍里为了和洛意一起吃饭的而买的食材也没有用完,但心里生出这种想法之后,他便不好意思了起来,一方面是不知道怎么避开这么多人同他说话,一方面又觉得自己穿着带着机油印子的工作服站在他面前实在不搭。
    他最后只是站在后排高处远远地看着洛意,他能明显感到洛意在躲他,如果是平时洛意肯定要故意当着众人的面盯着他看,回去之后再治他假装没看见的罪,但今天他像个冰雕一样坐在第一排靠边,全程都没有回望一眼。
    拍照结束后郭建川回到寝室,一个人躺在床上自嘲起自己的矫情——几天前他让你换班时你说没必要,现在他不来了又像戒断反应一样难受,能不能看清自己的角色,摆正自己的心态啊。
    他就这样浑浑噩噩地看着天花板发呆,闹钟响起后又硬着头皮去上班,一餐饭都没来得及吃,到了下半夜他觉得他可能真的要请假了,不是因为洛意走时他需要在睡眠中逃避,而是他的身体实在扛不住了。
    他一直处在精神涣散的状态中,重要的活全都不敢做,只能整理整理维修日志,再去组员那里乱转,几个学徒被他的脸色吓了一跳,以为他们一向好说话的组长开始整顿夜班摸鱼了,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夜间气温本来就低,现在没人敢说话,车间里弥漫着一股森森的寒意。
    郭建川心神不宁地熬到六点,上白班的同事来交接了,黎邦智他们也到机场上来做准备,728中队拟定于七点半开始转场,四十五分钟后飞机维护长要开始起飞前最后的检查,六十分钟后飞行员要就位进行绕机检查。728中队的地勤见到他们这批下夜班的人,纷纷走上来拥抱道别,此次一别,往后便只有蔚蓝的大海,澄澈的天空,还有同为华国海军的荣耀将他们联系在一起。
    黎邦智走过来抱住郭建川时,眼角竟有些泪光,说出的话却是一如既往的三八:“兄弟,根据我拿到的飞行计划表,洛上尉第二个进场,你要跟他告别的话可别走远了。”
    走远,他能走远到哪里去呢,按照他现在的状态,或许躺在宿舍里听见飞机发动机的声音都会心如刀割。他在机场边缘沿着跑道来回走了两趟,竟然把自己走得手脚冰凉,再走下去估计要被冻成僵尸了,他看了看手表,才6点49,或许他是真的撑不到洛意来机场的时候了,或许是天在暗示他没必要和洛意道这个别。
    他哆嗦着往回走,路上碰见一个728中队的朋友,那人跟他开玩笑说:“等洛上尉呢,去航线屋等啊,外面多冷。”
    不了不了,看着你们为他的离开做准备也太折磨了。
    郭建川笑了一下跟那个地勤说:“我不等他,我下班回去睡觉了。”
    他如行尸走肉一般往宿舍区走,路过基地主楼前的那个花坛,那是他每次等洛意时站着的地方,洛意总是从小灌木后面突然冒出来,像是只在捕猎的白鼬,再往前走是一个岔路口,像右转可以通向防波提,洛意第一次直白提出要和他睡就是在那里,过了岔路口就进入宿舍区了,冬天天亮的晚,这个点不少宿舍还亮着橘色的灯。
    他突然就定住不动了,在过去的两个月里,他的窗子也亮着同样的橘色的灯光,但那时他的灯是不同的,他的灯照着两个人。
    郭建川像是要逃离橙色的宿舍灯的光线似的,拼命地向机场跑去。鲁东基地几乎永不停歇的飞机发动机的轰鸣声此刻像是催命一般,让他一步都不敢停,他狼狈地跑到停机坪上,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飞机间乱转,终于在他要怀疑洛意已经提前飞走之前,找到了洛意的那架飞机。
    飞机旁边只站着吴波,他什么也顾不上了,问他说:“洛意呢。”
    吴波看着他一副邋遢破落的样子,鼻孔朝天哼了一声。
    “我问你话呢。”
    他刚才没有敬礼,这也不是对待军官的态度,吴波本想发作一番,但却被他的样子吓到了,扯着自己的手套说:“他今天不飞,他临时有安排,今天坐车走。”
    郭建川又向基地的停车场跑去,甚至没有多问一句洛意出发的时间,他闷头跑到进出基地的主干道时,一辆车正停在道闸处,他麻木地看了一眼,又绕开它继续跑。
    “郭建川!”
    他听见洛意喊他,茫然地停了下来,走回到那辆车旁边。
    车窗降了下来,洛意穿着他的私服,看起来软乎乎的。他问郭建川说:“你是来送我的吗。”
    郭建川没有说话。
    洛意像是在等他回答,又像是在下很大的决心,他又喊了一次他的名字:
    “郭建川。”
    “嗯。”
    “我怀孕了。”
    郭建川像是听到黎邦智给他讲了一个离谱笑话一样,一句话冲口而出:“别搞。”
    他上一次吃饭是前天下午五点,昨天早上下班后只睡了四个小时,刚刚又在鲁东地区十二月的寒风中晃荡了一个多钟头,站到洛意面前的郭建川,只是一个想见他一面的人偶。
    郭建川后来在床上昏睡了十几个小时,醒来后只记得他对洛意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把车窗关紧了,风大。
    第19章
    洛意刚走的那段时间,郭建川其实是没什么感觉的,他的这份工作要忙起来是可以一直忙的,零零散散的活有一大堆,他多做一点其他人就能少做一点。车间里的同事偷偷开玩笑说,巴不得头哥一直在情伤里走不出来,这样大伙都能轻松一点。郭建川自己倒是没想那么多,他只是觉得之前洛意在的时候要花时间陪他,现在他走了,黎邦智也走了,新室友还没来,一个人呆在宿舍里没意思,不如在车间里干活。
    除了工作之外他还有别的事要花时间,他还有几个月就要转去海上工作了,按照老孔的建议,在上船之前最好升到e6,因此他这段时间还要准备晋级考试。
    郭建川这一路升级可以算是坐了火箭,他因为有职业学校的文凭,一入伍就是e2,六个月后自动升为e3,按规定在e3上要干满九个月才能参加e4的晋级考试,但郭建川当时的业务水平已经跟干了很多年的老兵差不多了,老孔干脆直接让他参加最近的一次晋级考试,郭建川也不出意外地过了,那时离他升到e3还只有三个月。郭建川在e4这一级呆了九个月,又提前参加了e5的晋级考试,如今他已经在e5这一级上呆了两年多了。
    e5到e6这次升级对于想在海军里长期干的士兵来说至关重要,因为海军只允许e5级别的士兵在军队里待十六年,也就是说,如果你想在海军里干满二十年拿退休金,你就必须升到e6,这也是为什么许多人都盯着晋级考试名额的原因,有些老大难一次考不过,还得排着队考第二次第三次。
    按照规定在e5干满三年才能参加e6的晋级考试,郭建川这次相当于是又一次拿到了提前考试的资格,但是谁都不会对此表示异议。海军的晋级条例里本来就有表现突出的士兵可以提前晋级的说法,而有些人即使酸,一想到郭建川的平时帮他们车间做的活,也不太好意思说话了。
    郭建川去考试的那天,跟他同一辆车去机场的还有韩柠,韩柠望着郭建川旁边的空座位,扭扭捏捏地问他:“头哥,我可以做你旁边吗?”
    “坐啊,你坐我旁边还要问吗?”
    韩柠抱着他的双肩包坐下来,眼里满是感动:“头哥,我这些天都不敢跟你说话!我感觉你也不想见到我。”
    郭建川尴尬地笑了一下,他这些天确实不太想见到韩柠,没想到被他直说出来了。
    韩柠却被他的笑容鼓舞了,热切地表白道:“但我终于想通了,我们的关系不会因为小表哥而受到影响。”
    来了来了,果然现在洛意是他和韩柠只见绕不开的话题。
    郭建川问他:“你是直接去西犁?”728中队的驻地在华国西海岸的大城市西犁附近。
    “不,我先回家,离报道时间还有两周,正好回家休息几天。”
    “那挺好的,南京肯定比这里暖和。”
    韩柠笑嘻嘻地说:“小表哥家在南京,我家可不在南京,我在新乡长大的。”
    郭建川惊了:“我也是新乡人。”
    郭建川说完立即觉得他们俩攀起老乡来有些奇怪,毕竟新乡的富人区和工薪阶层住的地方不能同概而论。
    于是他补充到:“不过可能跟你住的不是一个新乡。”
    韩柠愣头愣脑的:“没事,有地铁啊,去哪儿都方便。”
    郭建川笑了:“你坐地铁出行啊?”
    “当然了,我又没有驾照,只能坐地铁出行。不过金萍区之外太远了,就要麻烦司机送了。”
    金萍区就是新乡市最繁华的城区,是一个被两条河流包夹的狭长的区域,从南到北也就是半个小时地铁的事。
    郭建川点点头对韩柠说:“那行,有空你麻烦司机送你来找我玩。”
    韩柠立马兴致勃勃地盘算起什么时候他们俩都休假,乐了半天,发现郭建川只是在一旁微笑着看着他,又小心翼翼地问:“你跟小表哥分手了我们还是能一起玩的吧。”
    “算不上分手。”
    韩柠沉默了,片刻看着郭建川很严肃地说:“头哥,你千万不要陷在这段感情里走不出来。”
    “因为小表哥他就是个人渣。”
    郭建川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头哥,我很认真的,虽然小表哥是我的亲人,但我心里还是有自己的一杆尺。即使他是在谈恋爱,即使他一开始就说明了没打算长久,即使对方是自愿的,他这种不严肃对待感情的行为也应该遭到谴责!他现在这样就像是在赌石,拿两三个月的感情做本钱去开石,开到骗子自认倒霉,开到同样爱玩的小赚,开到你这种的血赚,但是人不是石头啊,总是有心的。”
    郭建川听完后闷了一会儿说:“你的语言水平挺不错的,之前没发现。”
    “没、没有,哎,我就是激动了点。”韩柠结巴了起来,“总之你要是之后实在想他,就联系我问问吧,不要去找他,我之前见过的,怪可怜的。”
    “他干了什么吗?”郭建川问。
    “是几年前他谈过的一个空勤吧。那天小表哥正好休假,和大姨一起来我家做客,那人给他打电话说他转业了,要去民航做空管,问他是去西犁的机场好还是去南京的好,显然是想跟他继续,结果小表哥回了一句‘你选单位为什么要考虑我’,就把电话挂了。”
    郭建川苦笑道:“那我还不至于那么没自知之明。”
    他是真的从一开始就没有在洛意走后再联系他的念头。要去海上工作之前,负责人事的同事来问他意向,比如想去个离家近一点的单位,或者在北方呆久了想去南方,在东岸呆久了想去西岸,郭建川回答说没有倾向,随便。
    如果恰好分到了洛意那个中队,那就是有缘分,如果没有,那么其他的基地都差不多,反正要跟着航母出海,大部分时间也不住在基地里。
    最后他被分到了隶属于第五舰队的一个飞行联队底下,这支部队的驻地在浙兰省靠北,离郭建川的老家新乡市不远。郭建川在很小的时候来过这片海湾,只不过当时去的是隔壁海军陆战队的军营。他的父亲那会儿在海军陆战队服役,每次基地举办平民开放日活动,就会让他母亲带着他来看看。
    他父亲会带着他登上水陆两栖的坦克,告诉他每个位置要干什么事,再带着他爬进武装直升机的后座,看看驾驶舱复杂的仪表盘,最后带着他走上军舰的甲板,回望着宏伟的船坞对他说,军人不仅仅只是一种职业,你是在用生命来贯彻你的信念,贯彻让这个国家成为一个国家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