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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之士[科举] 第37节
    入了考场,众士子先见到的便是提学御史耿定向,耿定向身着绯袍端坐于公堂之上,正如传闻中那般严肃,柳贺按考场牌号找到了自己的号舍坐下,落座的一瞬,他赶紧用干布将身上擦干,之后便静坐着等待考试开场。
    放眼整个大明朝,江南贡院的规模都是数得上的宏大,且江南贡院在洪武一朝乃是会试的场所,建筑环境比之县试府试时要更好一些,而且柳贺运气不错,没分到所谓的臭号。
    柳贺没有再东张西望,等一间号舍被考生坐满,龙门渐渐关上,此次院试便正式开始了
    。
    柳贺深吸了一口气,在座位上提了一会神。
    院试与府试、县试的内容差不多,均是四书一道,五经一道,五言八韵诗一道,加上诏诰表判一道,柳贺上回府试便是差在试帖诗上,院试之前他着实磨砺了一番自己写诗的本领,不求笔落惊风雨,但也不能诗成考官泣。
    考官泣了,他自己也要泣了。
    考卷并非由士子们上前领取,而是由堂中书吏依次发放,待梆子声响起之后,就有一位教官开始读题,同时由书吏举着题板在考场内走了一圈,这是为了方便视力与听力不好的考生。
    柳贺在题纸上抄下题目。
    第一道四书题为“其为气也,至大至刚”。
    这句话出自《孟子》,为孟子与与弟子公孙丑之间的对答。
    公孙丑问孟子,老师你擅长什么,孟子答,我能理解别人的言语,我善于培养自己的浩然之气。
    公孙丑进而问,何为浩然之气。
    孟子说,这种气,极为浩大而有力量。
    这就是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一句的含义。
    这一篇文章中,浩然之气必须与仁义道德相配,必须心中有正义、问心无愧,为做到这一点,必须培养心中的正义,但又不能揠苗助长。
    揠苗助长这个成语就出自孟子与公孙丑的这段对话。
    柳贺停下笔来思索眼前这句。
    不夸张地说,四书题他至今已答了超过千道,此时一看题目,他心中已有了成算。
    不过南直院试士子数量众多,如他一般将四书翻烂了的士子恐怕不在少数,因而到了院试这一级的考试,重点已非能把题目答出来,而是如何将题目答得出彩。
    柳贺蘸了墨汁,先在稿纸上写了一句,片刻之后他又停下笔,继续默默沉思。
    考场中众士子的表情都与柳贺一致,均是埋头苦思,也有才思敏捷的考生迅速在稿纸上写完一篇文,再修改数遍,这才将文章慢慢誊写于考卷之上。
    此时戊字号房中,武进籍士子唐鹤征心道,孟子浩然正气之说与他心之官本思的想法有契合之处,他此刻已有腹稿,只需再点缀一句,一篇文章倾刻写就。
    唐鹤征少有才名,又是唐顺之之子,在前来赴考的各府士子中,数他的名气最大,甚至有不少士子认为,院试案首恐怕是唐鹤征囊中之物。
    然而唐鹤征的性子却与唐顺之有些相像,他所学甚杂,于功名利禄一途并没有那么热衷,值得一提的是,唐鹤征是《西游记》的校改者之一,因而有传言称,《西游记》作者实为唐顺之。
    其他士子,如刘瑊等人,也在奋笔疾书。
    柳贺心中此刻已有了文章的轮廓,他蘸了些墨,在稿纸上写了几百字,他文章练得多了,就算灵感最差的时候也能写出一篇堪称出色的文章,一篇四书文对他来说自然不在话下。
    几百字写完,柳贺既发挥了自己在文章上的特长,又努力将文章向耿定向喜好的文风接近,一篇文章读下来,柳贺心中也有些满意,便着手开始誊抄。
    四书文是首篇,也是士子们最倚重的一篇,科场之上,士子们所作的文章往往是首篇最佳,后几篇次之,到了最后的策论粗制滥造者不在少数。
    但柳贺不仅重首篇,他篇篇都重,这算是他贪心的地方。
    即便是他努力了也难以突破的试帖诗,柳贺都可以说是尽力而为了。
    一篇四书文写完,柳贺打了个哈欠,又去看接下来的五经题。
    他先不急着答题,而是平复了片刻情绪,方才那道题写到最后,他情绪多少有些激动了,担心看五经题时不能保持冷静,柳贺就让自己的思维稍稍放空一下。
    反正距离交卷还早。
    一道题的思考花费了柳贺不少精力,此刻静下来他忽然觉得有些饿了,就将那颗鸡蛋剥了壳吃了下去,又吃了一块饼,他倒是想接点茶水喝一下,考场中是有供茶吏的,但去接水就要在考卷上记标记,又怕弄湿了卷子又担心跑厕所,柳贺硬生生将蛋和饼吞了下去。
    五经一题为“君子万年,景命有仆”一句,出自《大雅·既醉》一篇。
    此句意为祝君王万岁万万岁,上天赐予您天命永相随。
    柳贺不由感慨,从县试到院试,《诗》一经所选的考题中赞颂天子的篇目确实不少,虽然《诗》给人的印象里,讲爱情的篇章更有名气,但柳贺到现在都没考过诸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类的句子。
    《大雅》便是《诗》中二雅之一,《毛诗序》有云,“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废兴也。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
    这道题目难倒也称不上难,但也称不上简单,一省童生以《诗》为本经者数不胜数,柳贺想突出重围必须费些心思。
    他凝视了片刻题目,神情严肃而专注。
    待胸中腹稿打好,柳贺便将字句一一写于稿纸上,他思考得越深,下笔时就越是轻松,不知不觉中窗外的雨声已经停了,柳贺却毫无所觉,只专心致志写文章,于他而言,此刻最大的声音莫过于稿纸上的沙沙声。
    柳贺第二篇文章写完时,考场上众士子也在吃饭了,士子们带的多数是馒头鸡蛋之类的,虽然嚼之无味,但最大的好处就是不会脏污了考卷,不管文章写得如何,考卷脏了只有落卷的命了。
    柳贺稍稍歇了片刻,对他来说,接下来的试帖诗可谓是重要环节,虽然觉得自己的试帖诗不至于让自己整张卷子被黜落,但柳贺还是决定多费些心思。
    他也想看一看,府试结束之后,他的五言八韵诗究竟进步了多少。
    此刻,其余士子写完两题都是一副放松的神色,唯独柳贺眉头紧皱,巡场的书吏不由朝他的方向看了好几眼。
    第49章 考完
    柳贺写文章时注意力往往能十分集中,一写到试帖诗,他的思绪就开始往各种地方飞。
    他此刻想到了谢灵运的名言,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我一斗,天下人共一斗,放到他身上的话,那至少得是小数点后六位。
    不过此刻毕竟是在考场上,即便不擅长试帖诗,柳贺仍在专心致志地写。
    耿定向所出这道五言八韵诗,题为《赋得野竹上青霄》。
    “野竹上青霄”出自杜甫诗《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一》中的“名园依绿水,野竹上青霄”一句,这一句柳贺并不陌生,他虽然没有李白杜甫的诗才,对两人写的诗却可以说是倒背如流。
    如果让柳贺用一个词形容他此刻的状态,他可以说是抓耳挠腮。
    但府试之后的训练多少还是起了些效果的,柳贺憋出了十六句,从文辞优美上来说,这首诗比起府试时强了不少。
    最后一道题,耿定向出了一道判语,盗贼窝主。
    判语考的是士子对律法的了解,盗贼窝主在《大明律》中有明确规定,柳贺只需照写就行,从某种意义上说,判语题就是送分题,但士子须得熟记《大明律》五刑、十律、八议及刑律户律礼律各卷的内容,多花心思是很有必要的。
    背书柳贺向来在行,他提笔就写,“凡强盗窝主、造意、身虽……”洋洋洒洒一遍写完,再照抄到题纸之上。
    到现在,院试的四道题柳贺已全部写完,速度比之县试时又快了不少,考县试府试的时候,柳贺心中还是很紧张的,下笔时常常犹豫不决,而到现在,文章写多了,好与不好自己心中很有数。
    科试揭榜的时候,常有考生在衙门外哭号,言道考官不公出题不公等等等等,然而自己文章写得究竟如何考生心中其实是有数的,侥幸心理要不得。
    当然,若是一味觉得自己写得好,而拒绝来自旁人的否定,这便是过于自信了。
    ……
    和县试府试不同,院试的文章士子们需要糊名,因而就不会有考官当场取中的事情发生,柳贺考完后便中规中矩地交了卷,在龙门内等待开门。
    他与施允此次不在一个考场,但因两人都主《诗》经,考场离得很近,柳贺在龙门外稍候了片刻,就见施允神色冷淡地出了考场。
    和施允相处久了,柳贺早已习惯了对方的冷脸,甚至能从对方的冷脸中判断出对方心情的好坏,此时一看他就知晓施允心情不佳,他也没有多问,只轻轻拍着对方的肩膀。
    龙门处聚集的士子越来越多,有相熟的士子聚在一处讨论起了题。
    “这次四书题储兄是如何破的?”
    “《诗》一题有些难,考的那句我平日从未练过。”
    “‘君子万年’一句在《既醉》一文中出现多次,大宗师却只选了’景命有仆’一句,实在叫我思量甚久。”
    考生们喧哗的声音大了,便有兵丁前来阻拦,众人明明有许多话要说,却也只能憋到考过之后。
    等了许久,龙门才打开,此刻天还未黑,柳贺与施允提着考篮往客栈的方向走,晨起时下的那场雨此刻早已停了,地上却仍是潮潮的,风刮在脸上反而更冷了。
    施允忽然道:“我五经那题答得不好。”
    施允向来不会说谎,他说答得不好,那必然就是不好。
    柳贺也觉得有些无奈,因两人约定了要同赴乡试考场,但柳贺却不好在施允面前说安慰的话,这多少有些高高在上的意味在,虽然按施允的性格应当不会在意,但柳贺把他当朋友,朋友之间,伤人心的话越少说越好。
    柳贺点点头:“你也不必想得太糟。”
    相对府试,
    院试的录取率其实还好,何况柳贺对施允的才学很了解,他自认为答得不好,但在前来赴考的一众士子中,施允已是十分出色的了。
    ……
    柳贺和施允在客栈中等待放榜,而府城及苏松等地出身的士子们则奔向秦淮河,一睹画舫之中佳人芳容,或是一夜纵乐,或是吟诗作对,此刻院试上的紧张都被众人抛在了脑后。
    柳贺和施允兜里无财,名气又不足以成为某位大家的座上宾,干脆就绕着秦淮河走了一圈,第二天又去紫金山晃了晃。
    回来之后,二人听说还有不少士子在秦淮河上包了船,此刻都不禁摇头。
    客栈掌柜却劝二人:“二位公子何不趁着放榜前一乐,等过了放榜之日,取乐的兴致便没有了。”
    柳贺默然不语。
    客栈中如两人这般的士子也有不少,毕竟并非人人都家境富裕,来住店时,富裕的士子们选的是上等房,柳贺与施允则挑的下等房,即便如此,住店的费用仍是不便宜,若是再去画舫消费一夜,他与纪娘子一年的饭钱都能花光。
    掌柜为何非得力荐?实是因为秦淮河上的画舫与各家客栈关系都不错,若是能推荐一位才华横溢的士子(冤大头)前去,客栈这边还能拿些提成。
    值得一提的是,应天府中不少青楼都是官方所设,属于南京礼部下属的教坊司掌管,礼部是清闲衙门,教坊司可谓其中最大的收入来源,官员们一边将乐户归于贱籍,一边花起妓/女们的血汗钱,实在是大明朝一大讽刺景象。
    柳贺和施允没听掌柜劝导,在掌柜眼中,两人自然是穷书呆的代表,当下便少了几分热情。
    二人也并不在意,只听窗外丝竹声阵阵,士子们熏得满身酒气从画舫中出来,空气中似乎都飘着胭脂水粉的气味。
    ……
    院试之后,尽管眼下还未张榜公布名次,士子们却在纷纷猜测谁能入前十,谁能入选五经魁,各府的府试案首皆是榜上有名,如姜士昌的名字就被提起过数回,他爹姜宝是徐阶的得意弟子,眼下任国子监祭酒,可谓清流中的清流,在名气上,姜士昌与唐鹤征也是能有一拼的。
    而柳贺虽是府试第二,在这应天府城中却着实算不上什么。
    世人只知世界第一高峰是珠穆朗玛峰,又有多少人知道第二高峰呢?
    但玩归少玩,柳贺吃却没少吃,考完之后他和施允吃了好几回鸭子,有烤鸭,也有鸭子汤,还有鸭汤粉,和逛青楼的开销比起来,吃鸭子可以说是相当划算。
    早起时再磕个咸鸭蛋配粥,柳贺简直口水都能流下来。
    ……
    就在他与施允四处闲逛的时候,贡院内,耿定向也与一众幕僚并各府府学训导等人一同看考卷,院试可谓是一项非常繁重的考验,好在各府训导都有经验,耿定向又是学问大家,看起卷子来可谓轻而易举。
    但尽管如此,将全部考卷批阅完还是花费了数日时间。
    且院试考卷需要糊名,光是糊名揭名就花了许久,之后又分定各房考生名次,定五经魁首……饶是耿定向精力旺盛,此时也不由感慨,一任提学所费精力竟是比他当巡按御史的时候还要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