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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落花寂寂委青苔
    秦王异二年正月十二,秦王冠礼前一天,王后无故在后宫奔驰,擅闯前朝。
    消息传回来的时候,结因刚好从蕲年宫视察回来。
    结因一时也慌了手脚,来回踱步,左右没等到端阳回来,准备出门找端阳。
    才出兰池宫的门,就见端阳回来了,孤零零的。
    端阳的样子,结因差点第一眼没敢认。钗横鬓乱,一身污泥,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宫人们向她行礼,她的脚下像灌了铅,一步一步,从众人中穿过。
    结因跑上去扶住端阳的手臂。
    离得近了,结因才真正看到端阳的眼眶通红,是刚痛哭过,眼中没有焦距,像死水一样。
    端阳以前养过兔子,兔子死了时候的眼睛,就是这样的。
    结因一颗心揪得喘不过气来,“王后,您这是怎么了?”
    端阳对她的话有反应,转头看她,红肿着的眼睛蓄着泪,“你叫我什么?”
    “王后……”当然是叫她王后。结因害怕,想和端阳说不要吓唬她,华太后那边的人也闻讯来了。
    华阳宫的宫人看到王后这般仪表,还不整理,没好气地说:“王后,太后请您过去,聆听教训。”
    端阳瞥了他一眼,眼里只剩下狠戾,瞪得人心里发毛,“出去。”
    宫人轻咳了一声,“王后,你今天犯了大错,还不主动去向太后谢罪,怎可如此态度。”
    “去取玺绶。”端阳说。
    结因要动,端阳抓紧她的手,一声制止:“你不许去碰!”
    旁边的小侍女会意,捧出王后之玺。
    端阳目不斜视,看都没看一眼,冷冷地说:“扔出去。”
    “大胆!”宫人气得吹胡子瞪眼,连忙抢过玺印,护在怀中,“王后你怎可如此目无纲……”
    “滚!”端阳突然变得暴躁,上前要轰他出去。结因一把抱住端阳,拖住端阳,“到底怎么了,怎么了!王后您不要吓我!”
    她吓到结因了,她现在只有结因了。
    端阳冷静了下来,捧起结因的脸,反复揉着她的脸,“我是赵国的公主,不是秦国的王后。”端阳抱着结因,反复重复着:“我没事,我没事……”
    太后的人早就连滚带爬回了华阳宫,将刚才兰池宫的事一五一十回禀了太后。
    华太后摩挲着手里的王后之玺,问:“她真要扔了?”
    “是,她还差点要杀了奴。王后如此失德,还请太后处置。”
    现在已经不是别人要怎么处置她,是她自己不想当这个王后了。
    “王上那边怎么说?”
    宫人摇头。
    华太后将王后之玺放到案上,“先封闭兰池宫,一切等秦王冠礼之后再说。”
    襄王有梦,也要神女有意。这个王后之位,只怕要易主了。
    第二日蕲年宫,群臣到场,贺秦王加冠之喜,恍惚中好像看见了秦王掌中有血痕,王后也忽感风寒缺席。
    王后违禁之事早就人尽皆知,他们一联想,便猜到秦王的伤从何处而来,借机参道:“赵氏言行无状,擅闯前朝,毁伤王上。且为亡国之后,不堪为国母。宜与废黜。”
    秦异拢了拢袖子,没有耐心再听他们讲下去,但还是要做样子。
    他以前擅长做样子,现在却觉得心烦。
    “桃花夫人亦为亡国之后,然辅助楚文王休养生息、重视教化。文王死后,又倾力辅佐楚成王,除逆安邦。
    “王后与孤,相识与微时,患难与共数年。武越坑杀赵国战俘四十余万,现在群臣又要孤废王后,是要告诉天下人,秦王乃薄情寡恩之人、秦国是不仁不义之国吗!”
    秦异一把把废后的折子扔了出去,又语重心长地说道:“燕赵之地,民风慷慨,捐躯赴国,视死如归。如若欺凌,必遭反噬。孤敬重王后,是要告诉赵国,告诉天下,秦国既然攻其城就会保其民。收地难在收心,如果连赵国都收服不了,谈何大业。”
    与这群人打交道,不能太软,也不能过硬。
    秦异知道,这样的借口,顶不了多久。他要有耐心,等武越班师回朝,千万不能自乱阵脚。
    他有点疲于应对,“孤累了,你们先退下吧。”
    秦异用手背揉了揉眼角,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瞟见终南欲言又止,问道:“有什么事?”
    终南上前,跪伏在地,“王后……王后两天没进食了……”
    秦异闻言就站了起来,往外走了两步,掌心的伤口抽痛了一下,他停了下来,又疾步走了出去。
    兰池宫,好像突然变冷清了,明明它的主人还住在这里。
    秦异像是涉足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每一步都十分犹豫。兰池宫内,端阳端端正正跪坐在中央,身边的饭菜已经凉透了,一点热气也不冒。
    “出去。”她的喉咙那天吼哑了,声音越来越沙。
    秦异皱了皱眉,“你是要学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饿死首阳山吗?”
    他知道,她恨他,也恨自己,恨不能和那些人一样,以身殉国。
    赵国人,就是这么傻。
    现在还能栓她在人世的,只有她弟弟。
    她一言不发,因为她不想再和他废一句话。
    秦异的手稍微一动就痛,冠礼的时候他能一直忍着,现在却忍不了了。秦异在痛中生出一股怒,“你至少要留命见赵翊!”
    只有这个名字,能让她动容。端阳眼珠动了一下,紧咬着后牙槽,“我要见阿翊。”
    “赵翊随军……”秦异脑海中闪过昨日说的日期,动了动左手手指,不甚灵活,“还要小半个月才能到。不过孤看你这个样子,也不用见了,等你想通了再说吧。”
    秦异瞟了一眼饭菜,“是谁把残羹冷炙摆在王后面前,拖出去斩了。”
    话音刚落,一个人就被拖了出去,哭着喊着叫饶命。
    秦异不为所动,对着其余宫人继续说:“王后不食,是你们伺候不周。以后王后要是哪天不吃饭,伺候饮食之人一律斩首。”
    一侧的宫人纷纷跪下,痛苦流涕,“王后救命!”
    “秦异!”端阳拍案而起,与秦异平视,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秦异有一丝庆幸。
    她憎恶秦国,耻食秦粟,对这些秦人却还有一股怜悯之心。
    也许她只是憎恶他而已。
    望她这股怜悯之心还能再长一些,她的命也能长一点。
    秦异甩袖离开兰池宫,“王后失仪,即日起退居望夷宫。”
    住在兰池宫,她只会成为众矢之的,她自己也不会放过自己。
    望夷宫好,那里足够冷清,足够寂寞,或许还足够……让她忘记身在秦庭。
    宫中每一座宫殿都有故事。先代秦王宠爱夷族夫人,为她建了一座望夷宫,取长望东夷之意,以慰思乡之情。后来夷夫人色衰失宠,秦王也没再去过望夷宫。
    高楼起,高楼塌。起伏无常的,又岂止君王的恩宠。
    终南从望夷宫回来,向秦异复命:“王上,奴已经把信交给王后了。”
    秦异背手站在窗前,“她说什么了吗?”
    终南摇头,“没有,王后看到信,就哭了。”
    端阳公主全程没有说过一句话,冷得像一块冰。
    终南想起多年前的端午佳节,他啃着干粮在宫门口等公子,端阳公主让人送来了热乎的吃食。那份温热,变成这样冰冷的模样。
    奉命送信的终南心中苦涩,从怀里掏出信封,呈与端阳公主,“公主,这是九公子写给您的信。”
    端阳公主眼角泛红,一步一步向他走来,拿起信,犹豫了好久,终于打开。
    看到信的一瞬间,她就哭了。端阳公主把信纸扪在胸前,蹲了下去,痛哭流涕。
    终南看到了,信上面只有叁个字。
    弟翊言。
    时至今日,他们该说什么,以眼泪,以沉默,以一封无字的家书。
    “孤知道了。”秦异摆了摆手,让终南退下。
    秦异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左右各有一道伤疤,一新一旧。
    左手的伤不深,不过他强求用受伤的左手写字,伤口好了坏,坏了好,真的差点不能再握笔。
    他又真正握住了什么。
    他终于成了秦王,富有四海,拥有生杀予夺的权利,得到万人朝拜的尊仪。这本是他一直追求的,真正得到,又觉得,原来不过如此。
    身在高位,也不过如此,还是要受人掣肘。
    是因为天下的权力,还没尽入他掌中吗?
    分散了宰相权力,选拔了天下人才,限制了后宫外戚,他做了这么多,可还不够。
    世家、寒门,政事、军事……他还有好多事要做,到底做到哪一步才算够?
    累。
    他也好累。
    他抬头一看窗外,院中红梅傲雪,暗香疏影。
    那一年在赵国,他们四人在白雪红梅中吃鹿肉、打雪仗,也是这样的场景。
    她奇怪他没吃过鹿肉,他故意说起自己母亲身份低微,惹她不忍。
    亲善的小公主,不是他的对手。
    现在想来,他们的初识,就充满着利用和欺骗。他接近她、接近虞括,不过是希望得知葛冬青的进展、赵王丹的近况。
    他是个丑恶的人,需要用美好的外表隐藏自己,所以无论什么时候,他都不想让她看见他不那么好的样子。
    现在,所有的不好,都赤裸裸暴露在阳光之下。她亲善,却绝不软弱。
    虞括曾经说,端阳爱憎分明。他当时不以为然。
    她的宽仁,让他误以为她不会恨任何人。实际上,她从来不会停留在爱恨两难。她只是不会轻易去讨厌一个人,但是她的恨一旦种下,绝不会改变。
    哪怕他们那样相爱,她也不会留恋。
    她在桃花树下写的“偕老”,到底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还是“及尔偕老,老使我怨”。
    她爱过他吗,她从来没有说过。
    但她咬牙切齿地告诉他,她恨他。
    “那就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