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景平觉得自己只有躺平这一项选择,于是坦然道:“我尚没有学熟韵呢。”
连韵脚都不大能信手拈来呢。
宋云临见他还没开始就先服软了,面带得色,环顾四周道:“登高入空山,兴来谁与语。野径少年行,秋风动禾黍。”
“好诗。”他吟完最后一句,唐庆之带头叫好。
“确实是好诗。”卫景平也由衷地叹道。
起码他听懂了,而且对仗工整、押韵,画面感清幽美好,怎么能不是好诗呢。
宋玉临没想到他也会跟着大伙一块儿夸赞自己,心中更得意了,只是嘴上谦虚地道:“随口作的打油诗,让大家见笑了。”
“这可称不上是打油诗。”唐庆之狗腿地奉上笔墨纸砚,让宋玉临把诗写了下来,印上墨宝。
“傅兄,你作诗也不差,不来一首吗?”潘逍拿胳膊捣了下傅宁。
傅宁见他们都看了过来,有些脸红地道:“承蒙各位看得起,我这就献丑了。”
他想了想边走边吟道:“秋蝉响似筝,闲傍柳边行。潭水平如镜,叶飞细浪生。”
最后一句落地,潘逍嘴欠地道:“我以为傅兄的这首诗更胜一筹,你们觉得呢?”
众蒙童纷纷看着宋玉临。
只见他面色并无难堪,坦荡地道:“秋蝉鸣叫,残柳披拂,潭水如镜,秋叶飞扬,确实比我的更好。”
卫景平从宋玉临脸上看到了从未见过的真诚,简直见鬼。
傅宁摆摆手道:“宋兄谦虚了,科举场上,你我这种顶多不出格罢了,没有谁比谁更出彩的。”
他们二人这般谦虚,众蒙童只有叫好恭维的份,谁还敢头铁开口作诗。
只有顾思炎这个二傻子一边掰着螃蟹腿一边拿眼去瞧卫景平:“卫四,来来来,该你了。”
他就不信他小叔顾世安眼光这么不济,一年花十二两银子买不出首艳压宋孔雀的好诗。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庄子》,2是句谚语。3出自汉代牟融的 《理惑论》。
卫景平:想一拳打爆顾饼圈的头有木有。
第36章 天下第一墨
◎“找到了给你做媳妇儿……”◎
被他这么一提醒, 宋玉临挑衅得愈发直白:“卫兄,你可是顾夫子亲自拔擢到书院的学生, 你作诗出彩, 顾夫子岂不是伯乐之名远扬?”
瞧瞧,把他跟顾世安绑一块儿去了,言下之意很明显呀,那就是他今天要不做个千里马, 老顾伯乐在外的名声就得砸了。
这捆绑法, 他给满分, 非常服气。
不过卫景平今日既然敢来与他们吟(chi)诗(chi)作(he)对(he), 那必然不是裸奔着来的, 早在三五日之前,他就在夜里针对中秋节的情啊景啊物啊情怀啊忧愁啊, 想了想怎么作诗,就防备着冷不丁被赶鸭子上架, 下不来台呢。
不过他还是得迂回一些, 先演出苦情戏, 遂头低下去, 脸也涨红了:“不行,不行, 我实在吟不出诗句。”
“卫四你这就没意思了啊。”唐庆之八九岁了,生得面黄肌瘦,声音细细的好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似的:“连作两句诗与咱们切磋都不愿意,难不成是瞧不起咱们?”
他这么明显地激将,顾思炎才听明白了, 这是宋孔雀那一伙儿有意让卫景平作诗, 等着看他出丑呢。
卫景平一个武官之子, 打小没有诗礼熏染,怎可能随时随地说来就来上两句?
顾思炎有些懊恼,他不该随口开这个头的,这不是坑了卫四吗。
正想着闹点动静把这件事情打岔过去,就听卫景平语气幽幽地道:“傅兄和宋兄珠玉在前,我就做一两句,勉强凑成个木椟在后的佳话吧。”
说完,他念道:“青案银杯逢甘露,玉盘佳肴添果蔬。”听傅、宋二人都在吟景,他心里有了底,便选了和他们不一样的。
说来也巧,他近来猛读贺知章的诗,其中咏物写实的要占大头,这回多少算是现学现卖了。
果然,还没等下一句出来呢,傅宁就道:“卫四这句应景了。”
他们围坐在青色的石头当成的桌案上,银白色的杯子里盛满桂花酒,细瓷盘中装着膏满黄肥的大螃蟹,潘逍正往每个人眼前添了两个新鲜的水浸过的果子,此情此景,不真叫卫景平给念活了吗。
虽说诗句远不如他与宋玉临的文藻富丽,但卫四的诗胜在极为应了眼前的景,一下子就有了辨识度容易被记住,不必作后两句,就已经丝毫不逊色了。
顾思炎见卫景平应对自如,这会儿由悲转大喜,拍手道:“好诗。”他从蟹篓子里提起一只还未下锅蒸的螃蟹放在青石板上,边拿筷子敲击边道:“谁能横行我白鹭书院,唯有卫四尔!”
那螃蟹被他敲得生气,一双将军钳上去就钳住了他的手,夹得顾思炎嗷嗷叫:“卫四救我疼啊疼……”
卫景平:“……”
“给你,”潘逍立刻递上一双筷子:“快给它来个一筷穿心,让我们见见你祖传的射箭功夫。”
卫家老大卫景明如今已经是上林县妇孺皆知的神射手,他们这会儿想从卫四身上窥一窥神射手的影子。
武双白也跟上起哄:“不要射穿它,那样就不好吃了,一筷子贯穿它的双目最好……”
卫景平听得脑瓜子嗡嗡的,他不理会他们,上前用两只手指拿住大螃蟹,弹了弹他的壳,大螃蟹被敲晕,这才松了钳子放过顾思炎,被安排回篓子里待煮去了。
这么一闹腾,没人说作诗的事了,又追着打着斗着典故词句乱成了一团。
宋玉临没能一下子以作诗艳压卫景平,反倒几乎是打了个平手,他闷闷不乐地喝了口桂花酒,又在心中问天:既生临何生卫四,既生临何生卫四啊!
今天这酒喝得闷,螃蟹吃得消沉,回去还得面对他大哥宋玉璋那一张情场失意的苦瓜脸,他这日子,浸苦水里了啊!
想着想着又不自觉多灌了两杯酒,惆怅。
……
大徽朝的人要在八月十五中秋节这日迎寒和祭月,放在后世,这可是难得一遇的大消费季,各处的商家都要极尽全身解数,在这一天的头几天促销,狠狠地赚一大笔。
大徽朝的商人已经有了淳朴的消费季这个意识,各行都推出了新品,繁楼也出了相应的刺激消费的动作,因此早在前几日,繁楼就和卫氏兄弟打过招呼,说中秋节那日,上林县富户在家中宴饮,外送的订餐量会很大,要他们做好准备。
“二哥、三哥,”八月十四,中秋节的前一天,卫景平对卫二和卫三说道:“过了今天,咱们就不去繁楼送餐了吧。”
“为什么不送?”卫景英道。
繁楼的许德昌还特意跟他们说,中秋那日送完餐,送他们一桌中秋家宴菜呢。
“咱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卫景平道。
现在繁楼的兼职送餐人员也不止卫家兄弟二人,少了他们繁楼也能运转。
也是时候结束靠出卖体力赚钱了。
“是什么重……重要的事情?”卫景川还十分舍不得繁楼这份外送的工作。
“去看看县里头卖的墨。”卫景平边走边道。
他记得上林县卖笔墨纸砚的就两家,墨也没什么花样,都是黑漆漆的一块,好的次的全凭掌柜定价,反正他是看不出什么来的。
“卖墨的?”卫景英拉着他:“你跑错方向了,王家墨铺在那边。”
卫景平又调过头跟着卫景英往东边跑去。
到了王家墨铺,掌柜正百无聊赖地拨着算盘珠子,见来客人了双眼一亮:“唉哟,卫二公子卫四公子啊,来来,瞧瞧买点什么。”
自从卫景平被白鹭书院破格免学费录取之后,他们卫家在上林县县城里也火了一把,反正走到哪儿旁人都认得他们。
“掌柜的,咱们的墨锭都在这里了吗?”卫景平一眼扫过放置墨锭的货架,问道。
“都在这里了,”王掌柜和颜悦色地道:“卫四公子需要哪一种墨呢?作画的还是写字的啊?”
卫景平大概看了一遍,货架上摆的墨锭几乎是同一个模子做出来的,形状是四方的黑乎乎,除了大小,他看不出别的区别来。
“我想送人,”卫景平记得上辈子去博物馆看古墨锭展,于眼花缭乱之中他一眼就记住特别有文化气息的一块黑火麒麟图案的墨块,大气且寓意好,看着特别适合送人:“有没有那种适合送人的?”
王掌柜想了想,从货架上翻出四五锭盒装的墨块来:“送人嘛选这些。”
卫景平拿在手里看了看,同样是四方形的黑块,只是颜色比货架上个更亮了一些。
“这样墨锭要多少钱?”卫景平挑了一条最好的墨锭问道。
“一锭要220文钱。”王掌柜道。
卫景平左看右看,又闻了味儿道:“本来想买一条送人呢,哪里知道这么贵。”
王掌柜说道:“这可不算贵。”京城里的墨才叫贵呢,上好的一锭都要卖2两银子呢。
“‘墨成不敢用,进入蓬莱宫。’,苏轼都嫌墨贵呢,咱们小地方,我卖的这个价钱,已经很便宜了。要买更好的,那得到甘州城去。”
甘州是省城的所在地。
“甘州城里的墨怎么个好法?”卫景平问。
王掌柜打开了话匣子:“上好的墨用顶级的桐油松烟才能制作,将松烟捶上个千百遍,放入磨具之中,使它不见日头不见风,中间要定期翻面,一刻都急不得,经过一冬一夏,墨内的水分才能全部散发干净,黑度亮度这时候就挥发出来了,看着六成干的时候,挫边,八成干的时候,才能进入描金环节,这也是非常考验耐心的技术活儿。静下心来,凝神静气,眼要准,手要稳当,将图案一笔一笔地描摹出来,到了九成干的时候,包边定型,这才能得一锭送人的墨呢。”
“果然是复杂。”卫景平听了一耳朵话,谢过他,捡便宜的墨各买了一锭,告辞出去。
掌柜的做了个小生意,满面春风,请他们下次还到他店里来买东西。
“那边还有一家卖墨锭的。”出了王家墨锭店,走不到两公里,又有一家铺子。
二人进去转悠了一圈,跟王掌柜说的差不多,上林县的墨锭差不多都一样。就算是最好的墨条,跟姚春山制的墨比,肉眼可见差了不止一点点。
卫景平一路小跑往后山冲去,卫景英在后面追着他喊:“你又去找姚疯子?”
前几日去给晁大夫的医馆送金灿灿的时候,那老头撇撇嘴道:“老姚那里该换药方了。”接着递给他个纸条,上面写了二两900文,催他赶紧送银子过去结清。
不仅催银子催的急,金灿灿才送过去几天呀,眼瞧着瘦了一圈,不知道是不是那个老东西给它灌巴豆汤喝了。
连带着他都起了迁怒姚春山的心,不高兴着呢。
“嗯,”到底是小孩子心性,卫景平掂着手里的墨锭笑了笑道:“我还指着他发大财呢。”
他拿着买来的墨条找到姚春山,见他精神比先前清明了许多,问道:“姚先生你看看,这个墨怎样?”
姚春山拿在手里掂了掂,又用手指甲盖叩了叩,闻了闻才道:“不好,差,太差了。”
卫景平:“……”
这已经是上林县不算很差的墨条了,没想到姚春山竟这么看不上。
“用这个。”姚春山从袖子里拿出个擦得干干净净的四方小木头盒子,打开了里面放着一块墨条,上面凸凹处刻着一枝桃花,虽然没上色,但那桃花笔触细腻,十分灵动。
“桃花?”卫景平愕然。
“桃李满天下。”姚春山呢喃。
卫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