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同他吃饭时温和慈善的模样相反,此时的她?腰背笔挺,下颚微收,秀丽的眉眼间有一股娴熟的女主人姿态。
那“奶奶”二字,司樾用着,像是?流氓女匪,可到媿姈口中便字正腔圆,果真有压人一辈的慈威。
他想起赤枫介绍混沌宫布局时的场景。
媿姈不愧是?掌管混沌界大小庶务的“魔后”,秀外慧中,和蓝瑚一样,是?个极其聪慧又不失良善的当家主母。
媿娋曾说,师父是?把媿姈当做了母亲孝敬。
恒子箫没?有母亲,可他想,自己幼时所幻想的母亲,大抵便是?媿姈这般模样。
狼藉的殿内被打扫一净。
落座之后,众人硬着头皮上?了舞乐。
舞姿秽.色,曲乐暗昧,气氛却?是?一派冷寂。
众妖魔罚坐似地低着头,谁也不敢动作一下。
数十名倡优的表演只有司樾一人欣赏。
她?肩膀斜靠在一侧扶手上?,伸直了腿,脚架在恒子箫腿上?,手里扯了串葡萄,吧唧吧唧地吃着。
媿姈立于她?下侧,素手一抬,一柄长长的骨笛横于胸前?。
她?幻出了本体骨笛,配合着场上?的舞乐,发?出呜咽的笛音。
悠扬的笛音飘绕在殿中,其中魔力缓解了沉闷的压抑。
在她?的笛声中,如履薄冰的众妖魔呼吸顺畅了两分,一曲之后,司樾的眉眼似乎也弛缓了些许。
这是?媿姈谱写的安神曲之一,有平心静气、舒缓精神之效。
虽然曲中的魔力对司樾效用不大,可单听乐声也有宁神之功。
更?何况司樾明白,这是?媿姈在委婉地请她?消气。
一曲毕,蜥蜴精立刻喝彩,借夸奖媿姈来打破冰面。
“许久不曾听姈姑姑的笛音了。”他道,“想当初,您和娋姑姑伴在主君身?侧,真是?一往无前?。都说美人琵琶是?主君最得力的副将,我看不然。”
“就说打锡林山那一次,我方?死伤惨重,您的笛音一响,倒下的伤员如野草遇春风,迸发?精神、斗志昂扬。那锡林山地势复杂,不知藏了多?少妖魔,人力找不到,水火都有触不到的地方?,唯您的笛音,一响便震得满山内外所有敌军七窍流血,实在厉害。”
媿姈接着话往下说,“都是?过?去的事了,不足称道。我外出的少,总归是?不比妹妹伴在主君身?边的次数多?。不过?如今,倒也有了新?人——”
她?看向懒洋洋吃葡萄的司樾,“你既然把人带来了,就趁此机会介绍一下罢。”
司樾顺着她?的目光,扫向了被自己拿来搁脚的恒子箫。
“哦,倒差点把这茬儿忘了。”她?下巴指向女装的恒子箫,道,“这是?美丽的兔儿。”
媿姈哭笑不得,“你正经点儿!”
“好、好。”司樾吐了葡萄皮,解了恒子箫身?上?的幻术,露出了原本的容貌。
“认识一下,”她?对底下的妖魔们道,“我徒儿,才三百来岁,带出来见见世面。”
“徒弟?”“您收徒弟了?”
众妖魔满脸震惊,都忘了刚才的凝重。
直到司樾挑眉,他们才又讷讷闭嘴,蔫巴巴地低下了头。
“说到见世面,”媿姈道,“你瞧不上?鬼牛,子箫却?正好去见识见识。我看这一回,就让他去前?面看看罢。”
司樾搁在恒子箫腿上?的脚一抖,问他:“你想看么??”
恒子箫颔首,“弟子想。”
他也想知道大世界和小世界到底有多?少不同,这里的妖魔又比他高出几筹。
“那就去吧。”媿姈笑道,“只是?你师父刚回来,还有不少事情要做。战场危险,你又那么?小,没?个可靠的人带着,实在叫人放心不下。”
说着,她?意?有所指地看向狄虎。
狄虎会意?。
他本也没?有真的瞧不起媿姈,只是?一时气话,如今媿姈三番五次地替他说情,他便也压住自己的脾气,出席,抱拳道,“末将请命,愿率部下前?往沥泽灭敌。”
媿姈轻呀一声,看着司樾,“要是?有狄虎将军坐镇,那子箫的安全也就不必担心了。”
司樾丢了吃空的葡萄梗,砸在狄虎头上?,“我看你是?记忆性不好,忘了些什么?。”
狄虎一顿,转膝向来媿姈,低声道,先前?…多?有冒昧,还望姑姑见谅。”
“跪下。”
狄虎一怔,见座上?的司樾从恒子箫腿上?收回了脚。
她?回正了身?子,手肘搁在膝上?,俯着上?身?,一双紫瞳幽幽望着他。
她?开口,道,“磕头,请奶奶饶命。”
这一次,媿姈没?有再劝。
不止是?她?,就连莽撞的狄虎也清楚,这再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他一咬牙,当着众人的面,冲媿娋磕了头,“请奶奶饶命!”
媿姈叹道,“好了,都是?一家人,你也不是?有意?的,起来罢,好好做事就行?。”
狄虎没?有起来,只是?抬头,打探司樾的脸色,身?子还跪在地上?。
司樾哼笑一声,一指媿姈,对着狄虎道,“记住了,这是?你奶奶,下回再要骂她?什么?,先想想自己是?她?孙子。”
“是?、记住了。”
“滚起来。”
狄虎起身?,面上?有些挂不住。
可那毕竟是?司樾,他也不是?头一回为她?丢脸。
司樾眸光一扫,看过?了全场,“你们嘞,看戏呐?”
全场妖魔连忙也跟着跪下叩首,口中齐呼:“请奶奶饶命!”
媿姈抿着唇角,压住笑意?,道,“起来罢。”
“谢奶奶。”众妖魔喊着,可尚不敢起身?,直到司樾站起来,拍了拍屁股,“得,该干嘛干嘛去。吃的喝的,都给我送去宫里。”
她?走下了座儿,路过?蛇女时,停下了脚步。
这一顿足,让蛇女心跳一滞,忙低下了头。
司樾没?有翻抱厦的旧账,只是?对她?道,“回去罢,让嬖姬安心,告诉大家,司樾回来了。”
她?走出了大门,那身?影既不高挑也不威武,可只要她?想,就没?有一个人敢在她?面前?大声说话。
媿姈携恒子箫留了下来。
她?随殿中众人目送司樾离开。
司樾来找狄虎算账,把媿姈捎上?,一是?给她?出气,二是?给她?重新?立威,让所有人都知道——
媿姈永远是?那个执掌后权的姈姑姑。
不管她?在不在,若有人敢欺辱媿姈,司樾必来讨债。
至于狄虎,司樾自然是?恼的,可看着昔日战友这幅模样,她?心中也是?愧的。
在灵台锁了三千年,她?也曾懊悔过?。
和天界开战,虽是?群魔并起之请,可要是?她?能多?听媿姈的劝,压下那番意?气,便也不会走到今天这步田地。
年轻时,被关在灵台里的司樾时常这般懊悔,可到如今,她?已非昔日的混世魔王、一个只懂兄弟意?气的匪首。
听了三千年的经法,她?悟了禅,醒了道,了解到混沌以外的天地法理。
混沌和天界素有怨怼,这开天辟地以来的宿怨堆积膨胀,早晚有一场爆发?——
而她?,不过?是?这数万年亿兆生灵恩怨的一介火星罢了。
一切都是?那么?刚刚好。
正好在混沌界达到巅峰、她?最膨胀时,传来了老头死讯;
正好天界已对蓬勃发?展的混沌忍无可忍,下定决心全面开战;
战书传来时,正好遇上?柳娴月一族的周年忌日,向来极力反对和天界正面对决的他,在那一次没?了声响。
正好一直以来都伴在她?身?边的柳娴月,第一次突然提出要和她?分线作战;
正好在她?抽不开手脚时,传来了柳娴月被杀的消息。
一切都严丝合缝、正正好好,少了哪一环都到不了今天的境地。
诸多?巧合碰在一处,便不再是?巧合,而是?注定。
司樾明白了这一道理,也参透了两分背后的深意?。
即便如此,对于混沌众人,她?依旧是?该愧疚的。
到底她?还是?那个王,他们还是?死心塌地地跟着她?。
在雨霖寺之前?,司樾自以为看清了自己的职责所在,灵台里所听所闻的一切,她?会一一转达给这浑浊的混沌众生。
可雨霖寺中,那个哭着扑向她?的小小子,却?让她?又看不明白了。
她?已经因一时冲动而受罚三千年,如今,难道又要再一次的置混沌界于不顾么?……
在现在的司樾心中,衡量恒子箫和混沌界分量的,不再是?感情、理智、责任等?,而是?更?高一层的缘法。
柳娴月走了,没?了参谋,她?倒成了那个一步望十的人。
和恒子箫的缘到底是?为了什么?,这场因缘对于混沌界、对于诸多?妖魔、对于她?又意?味着什么?……
司樾需要想清楚,什么?样的行?为才能为混沌界、为恒子箫带来善果。
她?走出了鸠山,经过?方?才的整治,这里的空气都清新?了不少。
夜风拂着她?发?上?的柳枝,枝梢搔触着她?的脖颈脸侧。
司樾回眸,瞥向在余角处因风翻飞的枝条。
她?抄手于袖中,嘴角一扬,自语道,“多?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