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怀真坐在帐中,一坐便是一个下午,天色黑时,燕迟才从王帐中回来。
季怀真已恢复正常,略一沉吟,又将那诏书看上一眼。
当务之急,他要先稳住瀛禾保命,再想办法逃出敕勒川,和自己的亲兵汇合。
瀛禾跟在燕迟身后,命周围守着的人退下,兄弟二人在帐中不知说了些什么,过不一会儿,便传来东西摔碎的声音。
季怀真犹豫一瞬,伸头往帐外一看,见无人看守,当即正大光明地过去偷听。
一靠近帐子,便发现了另外一个不速之客。
这人约莫着和燕迟差不多大,脸上挂着偷听时的心虚胆怯,季怀真还未靠近就被他察觉,当即警觉回头,朝他看过来。
季怀真看人,自然是先看脸。
“你是谁?”那人不客气地质问季怀真——一口汉话倒是流利。
这人唇红齿白,与其他夷戎人一比,倒是细皮嫩肉许多。
见他额头上贴着块纱布,季怀真忽然想起他同燕迟吵架时,有那么一个声音横插进来,欢呼雀跃着去喊燕迟的名字,其中亲密期待自是不必说。
只可惜来的不是时候,燕迟正被自己气得七窍生烟无处说理,当即看也不看,拿东西将人砸跑,还送了句“滚”。
季怀真盯着他头上的纱布。
他将人上下一看,理也不理,往营帐外一站,开始“偷听”兄弟二人讲话。
那夷戎少年也不是无名无姓之辈,名叫“乌兰”,其父乃瀛禾帐下第一幕僚,本人更是精通暗杀之术,性格傲慢骄纵,就连瀛禾也不放在眼中,却唯独对燕迟百依百顺。
乌兰见季怀真不理自己,心中虽气急败坏,却堪堪忍耐下来,和季怀真站在一处,偷听营帐内传来的动静。
兄弟俩以夷戎话争吵起来,季怀真听不懂,只是偶尔听到一两声“季怀真、陆拾遗。”
一旁站着的乌兰肯定是听懂了,正一脸失魂落魄,心神不宁,看着可怜的很。
季怀真拿脚尖踢了踢他,问道:“里面说的什么?”
乌兰瞪他一眼,神色冷淡道:“关你何事。”
若是放在平常,见这样的美少年,季怀真少不得要玩心大起,逗上一逗,可今日他这条丧家之犬正心情不佳,耐心全无,当即冷笑一声,开始骂人揭短,打人打脸。
“你汉话说得不错,跟谁学的,跟燕迟?”季怀真冷哼一声,“你一夷戎人,学我们齐人说话干什么,总不至于是为了小燕吧?”
听他提起燕迟名讳,语气还这样亲密,乌兰脸色更加难看,正要出言训斥,却听季怀真啊呀一声,笑道:“听见我名字了,真是不出我所料,我就知道他们是在说这事,哎,真是……”
季怀真煞有其事地叹口气,将狼牙吊坠扯出,晃了晃。
一瞥乌兰,果然见他脸色大变,盯着他身前狼牙的吊坠,不可置信道:“燕迟殿下竟真要与你成亲。”
他抬头看向季怀真,目光中鄙夷神色一览无余。
季怀真一声冷笑,心想:真是不经诈。
仅凭乌兰这句话,他就能推断出里头二人在争吵些什么,也不需要再听了。
乌兰一怔,很快反应过来,指着季怀真骂道:“好你个不要脸的齐人,居然套我话。”
帐内,兄弟二人听见动静,出来查看。
乌兰一见燕迟来了,登时脸色一变,似受了泼天委屈,跑去燕迟身边,将瀛禾挤到一旁。正要同燕迟告状,燕迟却似没看见乌兰般,径直越过他,一擒季怀真的手腕。
“你跟我来。”
季怀真却一挣,冷冷看着燕迟,转身冲瀛禾笑道:“瀛禾殿下,今日你说的事,我应下了。事成之后,莫要忘记你答应我的。”
作者有话说:
看到大家对是否可以合理同婚(?)有所疑问,简单解释一下:
其实第三章的时候有写到一个梗简单交代了下,就是大齐皇帝本来打算娶男妃,被咱小季知道以后提前摸上门把那个倒霉蛋给噶了,没娶成。而且从之前那个茶叶商的态度也能看出来,他们齐人对搞男人这种事情司空见惯。总之大家就上行下效嘛……皇帝都能整男妃,这样一看,为了两国邦交,而且在对方有所请求的情况下,把一个大臣丢过去议亲不也挺正常嘛哈哈哈。可能是我伏笔埋得太不明显了,我下次加粗字号。
第57章
燕迟一怔,看向大哥,直截了当道:“他这话什么意思,你保证他什么了?”
瀛禾还没说话,倒是一旁的乌兰先跳了脚,指着季怀真不客气道:“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你……”
季怀真面无表情,不悦道:“那你倒说说,我这个齐人是谁,又打得什么主意?”
乌兰不知想到什么,脸一红,又突然狠狠一瞪瀛禾,指着他鼻子以下犯上地骂道:“枉我阿父忠心于你,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竟允许意中人对自己弟弟做出这样不要脸的事情,你俩真是凑成一对了,狼狈为奸!”
瀛禾颇为无奈,又不敢招惹乌兰,怕被他缠上,只好冲燕迟道:“你自己惹的情债,你自己收拾。”
说罢,竟是不再管,转身回帐,将烂摊子留给燕迟。
季怀真还嫌不够乱,冲燕迟煽风点火:“我可是又替你心上人挨了顿骂。”
乌兰警觉地看着他:“姓陆的,你什么意思?”说罢便上前,不客气地一推季怀真肩膀,燕迟当即火大,冲乌兰道:“别动手!”
然而季怀真又哪里需要燕迟为他出气?不连着把他和乌兰一起骂就已经是给足了燕迟面子。
这一下推得他心头火起,当即冷笑一声,把燕迟往旁边一推,反手一巴掌还了回去,直把乌兰打得半天回不过神。
那一下打得又重又响,引得周围巡逻士兵悄悄回头。
从小到大,乌兰还没有被谁这样打过,当即捂着高高肿起的脸,要冲上去拼个你死我活。季怀真一巴掌出完气,当即懒得理他,只把燕迟往身前一扯,让他替自己挡着。混乱之中,燕迟挨了乌兰不少打,只将季怀真手腕一拽,护着人逃回帐中,留乌兰一身形瘦弱的美少年,在寒风中气急败坏地骂人。
回到帐中,季怀真立刻把燕迟的手一甩,冷冷道:“有何贵干?”
“你答应了我大哥何事,是不是同我成亲?”
“是。”
“你……你可知,你若顶着陆拾遗的身份同我成亲,可能以后就再也换不过来了,你甘愿做别人?你可想好了?”
瞧燕迟神情,似乎压根想不到季怀真会同意。
而季怀真却满脸麻木,无所谓地看着他。
“想好如何,想不好又如何,如今我是谁,真的重要?”
见他神情恹恹,语调中带着一股破罐子破摔的意味,燕迟一怔,皱眉道:“你怎么了?”
“你关心我?”季怀真反问,心中陡然一股怒气。
他此时一看燕迟,就会想起他爱慕的陆拾遗,想起自己已两手空空,被人算计成了一条丧家之犬。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拜陆拾遗所赐。
思及至此,那忍了一整天的愤恨与委屈再忍耐不得,季怀真一看燕迟,忍不住疾言厉色道:“我顶着陆拾遗的名字与你成亲有何不好?我与你大哥说好了,成亲之后,他送我回上京,我将陆拾遗换回来,届时他已嫁于你做夷戎王子妃,你总算能与心上人团聚了。”
“你我二人之间的事情,又为什么要牵扯别人?我从未想过利用此事让陆拾遗来敕勒川,季怀真,我现在不说旁人,就说我和你!”
季怀真冷笑一声。
“就说你我?如何就说你我!我什么都没了,没有家,没有国,就连一个名字,一个身份,我也都没有!我现在究竟是谁?是陆拾遗还是季怀真!我落得今日下场,都是你心上人害的!你若想就谈你我,好啊,你去杀了陆拾遗替我出气,你舍得吗?”季怀真看着燕迟,双眼发红,愤然质问道:“若舍不得,如何只谈你我?!你叫我如何甘心!”
帐内一片沉寂,只余季怀真火冒三丈时的粗重喘息。
邪火一出,那股心灰意冷又卷土重来。
他心想:他冲燕迟发脾气做什么。
时至今日,他当了那头被卸磨的驴,又和燕迟有什么关系。
他当然不愿顶着陆拾遗的身份同燕迟成亲,只是凭他一人,还无法在瀛禾眼皮子底下逃出敕勒川,说不定哪天就会被瀛禾杀掉。
他答应成亲,只是为了拖延时日,又或者在回京路上,想办法联系上苍梧山上待命的一千亲卫,逃回恭州。
以此寥度此生,再不掀风浪,只求姐姐与外甥平平安安。
——他季怀真,认命了,也认输了。
季怀真心乱如麻,可燕迟神色早已冷下。二人相顾无言,最终季怀真疲惫道:“你若不愿同我成亲,不成就是。”
燕迟冷冷看向他:“我若不同你成亲,明日一早,我大哥就会将你杀掉,他有的是办法将陆拾遗带回来,无所谓就是多费些功夫,让他以后顶着你的身份活下去罢了,你觉得我大哥会在乎?”
季怀真静了半晌,忍不住反问道:“让你大哥杀了我,又有什么不好?省得你自己动手了。”
燕迟一怔,目光懵懂一瞬,继而缓过神来,看向季怀真。
季怀真恨自己不争气动了真心,燕迟又何尝不恨?
他恨自己受他诓骗,直至身份败露之时,还优柔寡断犹豫不决,一见大哥要杀他,又比谁都着急。
燕迟不信季怀真不明白,既明白,还要说这样的话来激他。
他红着眼一看季怀真,再开口,声音竟哑了:“我若真能狠的下心,下的去手,绝不劳烦我大哥。”
此话一出,季怀真突然自嘲一笑,低声自言自语道:“罢了,又不是没成过亲,一回生二回熟,第一次做不得真,第二次自然也做不得。我再与你成此亲,他日陆拾遗来你夷戎岂不是更加名正言顺,我看你如意算盘打得响,根本不是惜我性命。”
燕迟一怔,先是恼怒,继而神情冷淡下来,对季怀真道:“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就当是这样好了,明日一早,我便带你去见我父王,尽早定下婚期。”
走之前,他回身一看季怀真,满脸冷静,却满眼失望。
“季怀真,我什么时候才能从你嘴里听见一句真话。”
燕迟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季怀真无所谓地站在原地,嗤笑一声。
他听到乌兰等候在外,期待又欣喜地喊了声小燕殿下。他似是惦记着自己这样喊,便也要学他,非得用这样一个称呼去证明,这齐人也没什么与众不同。
“小燕殿下,我知道他是谁,他是陆拾遗,他和瀛禾殿下早就认识,他们二人还……有次他与我阿父议事,是我听到的!”
燕迟脚步一顿,认真地看着乌兰道:“你叫我什么?”
那看向乌兰的眼神中,已隐隐有警告意味。
乌兰满脸尴尬地低下头。
燕迟没再理他,抬脚步入自己营帐。
季怀真翻来覆去,一夜未眠,天刚蒙蒙亮时才有睡意,随即却被大军开拔的号角声吵醒。
只见营帐百米外的开阔平原上,三万夷戎大军列队整齐,整装待发,点将台之上站着三人,瀛禾与燕迟自不必说,而另外一人,季怀真却是没见过。
那人满头编发,一袭靛蓝色长袍,腰间坠着柄骨刀,只是他满脸女相,神情阴郁,被身旁的瀛禾衬得极为瘦弱,季怀真乍一看,还以为这人是瀛禾的小妾。
号角声起,战马嘶鸣,瀛禾令旗一挥,三万大军开拔,齐齐向南行进。
季怀真心生疑惑,据他所知,夷戎正休养生息,近一年未有大型战事,眼见要开春,正是储存战资的好时机,这三万大军又是要开往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