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鸾晃晃手上未做完的文章,“而且我也有功课要请教阿衡哥哥。”
……
长安郡主决定的事,向来无人能改变一二。
茯苓和绿萼劝说无果,只能亦步亦趋跟随,唤人抬了步辇过来,送沈鸾前往东宫。
一行人浩浩荡荡,光是随从奴仆就有二十来个。
东宫殿宇巍峨,玉兰绕砌,上覆绿琉璃瓦。
恰逢日落西斜,殿宇宛若沐浴金光之中。
太监认出沈鸾,忙不迭上前打千儿请安。
“郡主,殿下不在东宫。”
“阿衡哥哥去哪了?”
“有关澜庭轩的浮尸,大理寺有新的发现,殿下方才带人过去了。”
此刻回宫,迎接自己的肯定是三篇未曾落笔的文章。
沈鸾甩甩头,毫不犹豫选择了另一条路:“我进去等阿衡哥哥便好,你们不用跟着。”
小太监嗳一声,欲提醒沈鸾内殿有客人,无奈沈鸾来去如风,话说一半,人已然消失在眼前。
杏黄色缎绣缠枝纹宫衣绮丽,沈鸾驾轻就熟,只身前往内殿。
菱花槅扇门紧闭,沈鸾轻推了一推,留绿萼和茯苓在门口守着。
殿内落针可闻,只有残阳逗留,松木香袅袅,清香阵阵。
墙上挂着一副紫檀木联牌的对联,沈鸾款步提裙,转过一扇集锦槅子,沈鸾猝不及防,和一人撞上视线。
少年一身石青色窄袖圆领袍衫,眉眼清隽,似是没想到会有来人造访,他面上掠过几分怔忪,随即又淡然处之。
“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
日光无声流淌,裴晏扬起头,不动声色打量眼前的女子。
金簪玉步摇张扬灼目,沈鸾遍身绮罗,穿金戴银,簪花戴柳。
长安郡主芳名在外,京城无人不知,只是他从未想过会在此处撞见。
尚未开口,蓦地,却听沈鸾道。
“长得还挺好看的。”
“要不我和阿衡哥哥要了你,你随我回宫,正好我身边还缺一个小太监。”
第六章
日影横斜,静无人语。
少年面无表情,漆黑瞳仁平静淡漠,不为沈鸾的言语动容分毫,单薄眼皮低垂,凉薄瞥沈鸾一眼,复望向殿外。
如皓月冷霜不得亲近。
半晌等不到回应,沈鸾渐渐不耐烦,不悦皱眉:“怎么,和我回宫后很委屈吗?若不是见你长得标致……”
倏然,殿外一阵轮椅声靠近,骨碌的轮子声滚过一地落叶,溅起一路日光。
菱花槅扇门推开,裴衡焦急声音骤然在月台响起。
“……卿卿?”
闻得沈鸾在东宫,裴衡当即匆匆赶回,单薄清透里衣起了一层薄汗。
无奈还是晚了一步。
殿内两人相对而站,一高一低两个身影刻在碧绿凿花砖上。
“阿衡哥哥!”
眼前豁然一亮,沈鸾顾不得眼前未曾言语的少年,款步提裙跑向月台,从太监手中接过轮椅,推着裴衡进屋。
“阿衡哥哥去哪了,都不去蓬莱殿看我。”
沈鸾嘴甜,三言两语一个可怜兮兮的形象便跃然于眼前。
众奴仆知晓她和太子交好,抿唇轻笑,为沈鸾让行腾出位置。
有裴衡在,沈鸾眼中自然装不下他人,须臾方想起屋内还有一人。
裴晏拱手,面上淡淡:“殿下。”
裴衡摆手,他转首望向身后的沈鸾:“不必多礼,你和……”
话犹未了,沈鸾忽然抢过话,告状。
“阿衡哥哥,你宫中新来的小太监好没礼数,我本想和你要他去蓬莱殿……”
“卿卿。”裴衡倏然正色,敛了唇角笑意,纠正道,“不可无礼,这位是五皇子。”
传说中的五皇子就在眼前,还被自己误认成宫中新来的太监。
沈鸾悄悄朝裴衡做了个鬼脸,低声嘟囔:“他自己不说,我哪里知道?”
虽是小声,然在场之人都听见。
裴晏仍面不改色。
沈鸾偷偷拿眼睛觑裴晏,身影单薄,身上的石青色袍衫半旧不新,全身上下无一点珠环玉佩,实在和宫中养尊处优的皇子无半点相像之处。
说话间,恰好有宫人领着一个小太监进殿,正是之前在路上撞到王公公的那位。
小太监身板瘦弱,哆嗦着肩膀如同鹌鹑,李贵颤颤巍巍,伏跪在地。因和王公公有过瓜葛,李贵前些日子被带到大理寺问话,今日才被放出。
见到昔日照料自己的侍从,裴晏面上终有一丝动容,然也不过是稍纵即逝。
裴衡一身朱色长袍,温润眉眼染着浅浅笑意:“我刚已和父皇禀明,此事和李贵无关。全是王公公咎由自取,平日在宫中仗势欺人恃强凌弱,对他义子非打即骂,这才惹来杀身之祸。适才他义子已经招供,人证物证俱全。”
裴晏拱手抱拳:“多谢殿下。”
裴衡摇摇头:“你我乃兄弟,无需言谢。只是明蕊殿只有一个随从实有不妥,适才我已让内务府重新拨人……”
“谢殿下好意,只是我已习惯李贵一人服侍。”
裴晏拒绝干脆,不卑不亢。
裴衡思忖片刻:“也罢,只是宫中只有李贵一人,未免照顾不周。近身服侍你不习惯,让他们在院外侍奉洒扫也可。”
方才已拒绝一次,再拒绝未免失礼,裴晏拱手道谢,带着李贵一齐离开。
行至门口月台,便听见里头传来长安郡主不满的抱怨声。
“他怎么这样,不识好歹,明明阿衡哥哥是为他好的。”
……阿衡哥哥。
裴晏眸色微沉。
李贵一改之前的懦弱卑微,俯身提醒:“……主子?”
裴晏甩袖:“走吧。”
内务府办事利落。
裴晏行至明蕊殿时,内务府的太监总管恰好也到达宫门口,毕恭毕敬朝裴晏行礼,又朝他赔不是,说是自己之前疏于管教,才致手下人阳奉阴违,怠慢了五皇子。
流水的东西送往明蕊殿,另外还有负责侍奉洒扫奴仆十人,负责端茶倒水的婢女五人,另有太监二十人。
较其他皇子而言,虽还算寒酸,然和之前相比,已是天壤之别。
内务府都是人精,最会踩低捧高,见裴晏或有翻身可能,立刻送了被褥器具,衣物吃食一应俱全。
裴晏才刚步入内殿,早有婢女上前,为裴晏宽衣。
裴晏当即往后退开半步,衣袂翩跹,婢女甚至抓不到一星半点。
婢女不知为何,只当得罪了裴晏,诚惶诚恐伏跪在地告罪。
“这里不用你们伺候。”李贵取而代之,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满屋子乌泱泱的奴仆婢女,终于只剩下裴晏和李贵二人。
他抬眸,先前空无一物的案几此时茗碗瓶花具备,高几上陈列着炉瓶三事,连珠瓶上插着数只宫缎制的荷花。
窗台下的书案也重换了一张,窗棱支着,撑起半隅光影。
李贵跟在裴晏身后,低声将这几日在大理寺的见闻告知:“主子,您觉得太子殿下会不会已经怀疑是我们……主子,主子?”
裴晏倚在窗槛下,眉宇皱着,完全没听见李贵所言。
思绪错乱,蓦地又想起刚刚在东宫,沈鸾高昂着下巴,质问突然出现在东宫的他:“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
太阳穴隐隐作疼。
裴晏捂额,好像、好像很久之前,沈鸾也和他说过这样的话。
然而明明今日,他们才第一次有了交锋。
“李贵。”裴晏忽的正色,“你以前……见过长安郡主吗?”
李贵摇头:“除了之前取药那次,再无别的了。”
答案意料之中,裴晏垂眉敛眸:“是吗?”
他低低呢喃,好似是在自言自语:“可我总觉得自己好像在哪见过。”
……
青石甬路,花荫下日光重现,沈鸾推着裴衡进内殿,亲自捧了洗净的茶果献上。
忙前忙后,好不殷勤。
无事不登三宝殿。
裴衡抬眸看沈鸾忙进忙出,官窑脱胎填白盖碗是新沏的碧螺春,他抬腕挡在沈鸾身前:“说吧,惹了什么祸事?”
小心思被看得一干二净,沈鸾惊而睁大眼,仍嘴硬:“我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