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潋瞧在眼里,心中便免不了生出几分鄙夷之情。
先前话说得倒硬气,还当是多玲珑剔透的人,事到临头反而狠不下心,耽于那点小情小爱,到底还是个绣花架子。
不过这样也好,他在鄙夷之余,不免也放下心来。
周潋先前对谢执掏心掏肺一般的好,若谢执果真毫不在乎,干脆利落地一口答允下来,他反而要怀疑此人的居心。
对枕边人尚且狠心如此,同这样的人联手,实在有些风险。
人总要有了软肋,用起来才放心顺手。
一盏茶毕,他见谢执不答,嘴角微挑,又道,“我并非叫你去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骨肉至亲,我还不至于存了什么坏心,要对自己儿子不利。”
“不过是怕他为奸人所误,行差踏错,反倒是辜负了我们一片父子情分。”
“他日他若知晓内情,知你深明大义,想来也不会怪你。”
竭力忍住嘴角抽动的谢执:“……”
这老头再说下去,他真的撑不住笑了。
周牍对于对面人的心思恍然未觉察,自顾自道,“你若应了此事,待来日事成,除了赏下的银子,那纸身契也交付你手。”
“有了这个,到时你便是清清白白的良家子。拿了银子,大可寻个离儋州远远的地方,嫁人生子,如常人一般过日子。”
“再不必如今日一般为名声所累。”
“你若仍是心念于他,”周牍掩去眼中暗沉,“留下来,同他做个良妾,也无不可。”
“如何,这些东西,周潋现下可给得了你?”
对面人垂着眼,犹豫良久,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顿首道,“多谢老爷。”
“谢执……定不负所托。”
第69章 复相逢
天边絮一样的云不知什么时候结了块,大片大片的灰白色,乌沉沉地盖在头顶,大约是要落雪了。
周敬在屋外揣着手守了半晌,寒风天里,竟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他的视线几番扫过书房那扇紧闭的窗,又像是没什么胆子似的,迅速收了回来。
老爷同那位谢姑娘到底在里头做什么?
他不大敢想,又忍不住去想。
说起来,到底是他将人从寒汀阁带出来的,要真出了什么岔子……
他打了个哆嗦,免不了又朝空雨阁的方向看了几眼。
外间伺候的小厮拎了壶热茶来,拿个干净瓷碗,热腾腾地替周敬斟了半碗。他也顾不得烫,抖着手往口中灌,咕嘟咕嘟喝尽了,才觉得心口有了点热乎气儿。
小厮殷勤地凑过来,拎着壶要替他再添一碗,被他摆摆手推了,眼珠骨碌碌转了两圈,招呼那小厮凑过来,低声在耳边吩咐道,“你去往大门那儿候着,看少爷的马车什么时候回来了,来悄悄地给我报个信儿。”
左右他今日已经卖过谢执的好,索性便再在少爷面前卖一个。
这几个主子一个都得罪不起,他只盼来日真捅了篓子,有谁能看在他今日受累的份上,饶他一命就够了。
小厮去了约有半柱香的工夫,就颠颠儿地跑回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管,管事,”
“少爷带着清松哥哥回来了。”
“这会儿人已经往空雨阁去了。”
这么快!
周敬咬了咬牙,抬袖揩了把面上的汗,一把将小厮拽过来,交代道,“在这儿守着,谁来了都不准进去,听见没?”
小厮也不大明白,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好奇地问,“管事,您要去干嘛呀?”
周敬没理他,头也不回地朝着空雨阁奔过去了。
毕竟这少爷才是未来的主子,好歹去送个信儿,也给自己结个善缘。
周潋在听见周敬说“老爷叫谢姑娘去了书房”的那一刻,只觉得耳边“嗡”地一声响。
面前周敬的嘴还在一开一合,清松也从旁凑着,他们说得什么,他好似浸在了水中,模模糊糊,半点都听不清。
脑中只剩了一个念头。
谢执半个时辰前进了书房,还未出来。
半个时辰……那样长的时间,足够一个人丢了性命。
他的手脚发冷,心脏却好似要从喉咙中跳出来,周敬还说了什么,他已经没有心思再听,
猛地伸手将人拨开,大踏步地朝着书房的方向奔去。
周敬在后头玩命儿般地撵,心里头叫苦连天——合着这一整天没别的事,净遛他了。
雪不知何时落了下来,风裹着,碎成絮一般,往人脸上撞,眉尖糊了一层白。
竹轩外头积了厚厚一层碎叶,周潋踏上去,扬了一蓬尘雾。守门的小厮在外头一圈圈绕着,冻得直跺脚,瞧见一路奔过来的周潋周敬二人,眼前一亮,忙迎了上去。
“少爷,管事……”
周潋微微喘着气,打断他,“里头可有什么动静,里头的人如何了?”
小厮仰着一张迷迷糊糊的脸,“里头的人,走啦。”
周潋心头蓦地一沉,“去哪了?”
小厮朝着寒汀阁的方向伸手指了指,“喏,就是那儿。”
周牍提了一路的心将将落下半截儿,“他是自己走的吗?还是……”
没等小厮回答,书房的门霍地洞开,周牍站在门口,神色沉沉,一双眼黑黢黢地,直直看向他,神色间不辨喜怒。
周潋心中一凛,端直了身子,唤了一声,“父亲。”
周牍冷哼一声,拂袖转身,“滚进来。”
周潋很轻地吐出一口气,跟在周牍身后,一路进了室内。
“父亲,”他抬起头,想要定一定心神,话却好似不受控一般,脱口而出,“谢执他是无辜的。”
“一切都是儿子逼迫在先,与他无关……”
“你住口!”周牍额上青筋直跳,抄了案上的茶盏,直扔出去,碎在了周潋脚边,“我送你去读书识礼,就教出你这么个罔顾人伦的孽障?”
碎瓷迸溅开,堪堪从手背上划过,留了道血痕。
“你今日不由分说地闯到竹轩中来,就只为了救一个下人的性命?”周牍冷笑一声,“我倒不知,我生的好儿子竟是这么一个痴情人物。”
“只怕你满腹心神都放到那个谢执身上,哪里还顾及得了我这个爹?”
细密的疼蛛网一般包裹上来,周潋微微垂下头,“儿子不敢。”
“不敢?”周牍一双眼好似鹰隼一般,直直地盯住他,“那我问你,靖王的事,难道不是你透露给林家的?”
他气得手微微发抖,看向周潋的目光不似对着亲子,倒像是恨不得生啖血肉的仇人一般。
“我一番费心筹谋,只盼着光耀周家门楣,待百年之后,将这样一份家业交去你手上,我也可安心闭眼了。”
“没想到,你居然能做出这等荒唐之举!”
“那林家是什么东西,从前给我周家提鞋都不配,如今竟也堂而皇之地成了王爷的座上宾,同我一道平起平坐,连那贡缎和……的利润都要分去三成,这都是你干的好事!”
周潋缩在袖中的手指微微攥紧,闭了闭眼,再开口时,声音里已无丝毫破绽,“父亲说得这些,儿子一概不知。”
“儿子便是再蠢,也知晓林家同周家势同水火,断没有帮着旁人,反倒来坑害自家的道理。”
他抬起眼,目光澄澈,无半分藏私,“儿子不知父亲因何起疑,但儿子敢以此身担保,同此事绝无干系。”
“儿子先时虽不赞同与靖王合作之事,却也不至自毁长城,坏了周家生意。”
说罢,深深拜下去,“还望父亲明察。”
周牍心中原是有八分笃定,存了满腹的火。恨不得兜头发出来,此时听了周潋这一番剖明,却不自觉地减到了五分。
他抬了抬眉,半信半疑地问道,“当真不是你?”
周潋垂眸,“父亲若不信,尽可去查实。若有证据在前,儿子万死以抵。”
“罢了,”周牍捏了捏眉心,“若不是你,那便最好了。”
他想一想近日那几笔糟心的生意,连带着靖王骤然冷淡下来的态度,更觉头疼,“只是不知,究竟是哪里来的小人作祟。”
周潋沉默一瞬,袖中的手指微微松开,沁了湿漉漉的汗,声音滞涩,“谢执……”
周牍冷哼一声,“一个青楼女子而已,就将你迷得找不着北了?”
“今日你肯为了她擅闯竹轩,明日她一句话,你是不是就该把刀架到我这个当爹的脖子上来了?”
周潋悚然一惊,咬了下舌尖,迫着自己镇定下来,低声道,“今日之事,是儿子情急之下不察,才失了礼数。儿子自请领罚。”
“只是谢执……他身子一向不好,还望父亲网开一面,放他一马。”
“你倒肯心疼她,”周牍嗤笑一声,“为这样一个女子,引得你我父子失和,实在是红颜祸水之流。”
“求父亲放过他,”周潋拜下去,心口好似被戳了一刀,空洞洞地泛着冷,机械地开口,声音像浮在天际,茫茫的一片,“儿子愿……”
“愿将他远远地送出府外,此生再不见他。”
“你当真舍得?”周潋站在他身前,一双眼乌沉沉的,目光锐利,带着几分审视意味,“也下得去手?”
周潋手指微颤,舌尖泛起咸腥气息,他抿了抿唇,“儿子愿意。”
“只求父亲宽容。”
他终究还是高估了自己。
周府的院墙那样高,被困在里头的,又何止谢执一个?
他连自身尚且难保,又怎么分出余力去护另一个?
能放他走……也好,至少他是安全的。
明明想明白了此节,可不知为何,却半分解脱之心也无。被咬破的舌尖迟来地泛起疼,疼痛像是要沿着血脉蔓延到心口上去,疼得那一处皮肉发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