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店灯灭了一半,Waiter来催伍桐离店,她望向窗外,天沉沉遁入黑夜。原来已经待了这么久。绘制的空间图只有框架,她浪费了大把时间,思考为什么她要将那张不足道的图片给杨医生看,又在求证什么。
“我确实是替Y医生来见你,我是他的责任导师。”
“他为什么不亲自来见我?”
“他以为,你不想见他。”
“杨医生,我能请教您吗?”
“你说。我今日就是代替他,为你服务的。”
“您是和沉泠一起来北欧的,对吗?”
“……没错。”
心脏好似有万只蚂蚁在啃噬,撕咬出密集的豁口,将什么隐秘的情绪宣泄出来,统领了她的理智。她想不明白——
从昨天沉泠忽然出现,到她向周烨求证。
周烨非但没有否认沉泠来过,还颇为镇定的给她看了一张图。画面里,穿着白大褂的沉泠与陈苇杭肩贴肩,极为亲密。
“据我所知,他们二人正在交往。若你心里还留着可怜他的情愫,趁早收回,那只是在浪费你的时间,和你的情绪。”
昨夜,伍桐一整夜未睡着。她烦躁地,在心中将沉泠与周烨都骂了个遍。想起白日那个吻,想起她竟然还主动了,羞惭、愤怒、失望,种种情绪搅缠。她责备自己竟如青春期少女一般,被沉泠牵着鼻子走,仿佛真如Y医生说的那样,她对过去的人留有深刻的情感。仿佛她不满沉泠如今有什么恋爱关系。
——你和我不一样,你很会爱。未来也还有许多会真正爱你的人,给予你所想所要,而不是像我这样将你束囚。
明明从前,是她让沉泠看向未来,她让他相信,还有崭新的人在等他。更多免费好文尽在:zuijile.com
可越想越不对劲,一切都太过巧合,沉泠忽然出现在北欧,与她爬上同一座冰山。他一出现,周烨就破天荒地拿他的照片给她……且这意图,像是早有准备。
心中逐渐生出一个荒谬的想法——
如果沉泠也在陈苇杭的医院上班,如果他这次一并与Y医生来出差……
黑夜是无意识的温床,人的第六感变得强烈。将将入梦中,伍桐想起她产生这一猜测的缘由——其实她知道沉泠学医,她知道,自始至终,沉泠都在她身旁不远处。只是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六万仅仅将手机在伍桐面前晃过,她目不斜视,就辨认出那所谓“东大新生级草”的模样。她毫不意外,沉泠无论去哪里都会受人瞩目,何况是在大学那样自由的天地。她更坚定,她不能去参加联谊活动。
未曾想,那晚六万在她与姚景欢爱时打来电话。沉泠多熟悉她,他一定知道她在做什么,电话那头他的在场让伍桐的下体更为敏感,她努力压制,却也没忍住叫了出来。然后,那边就碰碎了酒瓶。一年未见,伍桐听见沉泠说:抱歉,失手了。她知道他是故意的。
后来某次,她路过医学院,竟见到叁楼张开的窗户里一个熟悉的人影。沉泠没有注意到她,她很快向旁边隐去,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说什么“今天去四食堂吃饭吧”。这般日常的,总出现在她与室友对话里的语句,听起来十分亲切。伍桐想,沉泠在好好过自己的生活。
就算她不想知道,沉泠的话题也在六万每日提供的八卦里,占足了分量。
沉泠,东大精神医学专业第一。拟研究方向,精神科临床药学。国家一等奖学金,青年优秀人才奖学金、联合高校创业奖学金。核心论文发表,CSCD、CPCI。
外在加诸的一切令这个人始终耀眼,伍桐无法盲目或盲心,她不断在论坛、高效联合表彰种种地方看见他的名字。
记忆隔着玻璃,逐渐模糊。那时她觉得二人对彼此的在场心知肚明,只是相安无事。她不允许自己因他而分心。可因对他太过熟悉,她又总是分心。好像连他的影子自身边晃过,她也能识出。
譬如几年前的某个圣诞节,学校里下了雪。她与姚景自便利店出来,玩闹间,万分强烈地,伍桐感觉自己听到了沉泠的声音。回过身,冰雪之间又未见他的存在。
还有……Y。
伍桐,还有谁会在你的每个生日,都送花来。
她是有多恐惧面对他,才刻意把那么怪异的信息抛之脑后。两个Y。
那么那个离婚带娃的男人,又是怎么回事。
直到Y医生出现在门口,伍桐将他与前日春迹冰川上那个中年男人的脸对应起来。
她脑中轰鸣,心腔发麻,努力让自己显得平静。
伍桐套出了杨舟的话,他说,与他同行的只有一个人。那么,必然也来北欧的Y医生,就是沉泠。
朝朝暮暮,她全然信任电话另一头的那个人,她依靠他,向他倾诉一切,感谢他不辞辛苦、无微不至。Y医生为她创造的世界仿如母胎,温暖的胞衣包裹着她,四季恒温,她终于拥有安眠。这个世界此刻裂出一道痕,充盈的羊水溢出,伍桐短暂地因受骗而痛苦,因自己始终处于无知而羞惭。
复杂的情绪如同浮于表面的杂质,很快被羊水冲去。伍桐是光裸着的,她的心都被沉泠看净了。可她好像也看净了沉泠的心。
最终,她竟然臣服于一丝浅薄的甜蜜。
“哦这张啊……你别误会,我记得,是小沉刚来医院的时候吧。大家听说他是苇杭介绍来的,都跟着撮合起哄呢,团建出去玩,把他俩硬推一起。小伙子跟身上盖了谁印章似的,说自己有什么皮肤接触恐惧症,很快就弹开了。”
“……”
“跟一群心理医生扯谎,谁会信,都心知肚明,是他不想有什么旖旎事罢了。就昨天他飞奔过去抱你那样,有皮肤接触欲还差不多。诶——不是我做长辈的爱牵线,我也没包庇他。小沉这条件你也知道,里护士外病人,天天有人追,市场好。他拒绝得都很干脆利落。”
“您看起来和他关系很好……”
“呵,不好不好,看着他就烦。他在挤兑我的就业生存空间。”
“杨医生,能否请您帮我个忙?”
“你尽管说。”
“能否替我隐瞒,我已知道,他就是Y医生。”
许戈第叁次轻扣桌面,伍桐才回神,她极为意外:“你怎么来了?”
“刚去便利店,顺路……看见你在这里。”对上她的目光,许戈迅即撇开眼看向地面。
伍桐疑惑:“那你从便利店买回来的东西呢?”他两手空空如也。
许戈眼尾微微泛红,语气有些急:“正在去的路上。”
伍桐支起下巴看他:“哦,你来接我啊。”
燃完一根烟,Waiter回来了。门半开,卷进一阵风,桌面上纸张簌簌乱舞,伍桐拿手去摁,被另一只来帮忙的手覆着。
许戈的手与沉泠的也很像,指骨修长且分明,皮肤白净,甲盖粉嫩。手背肤下青筋盘虬,蜿蜒至腕。
许戈的掌心灼着她手背,严丝合缝,将她完全包裹,他竟然没有逃开。
“你这上面画的,是沉泠吗?”许戈问。
伍桐目光微闪,惊讶:“你认识沉泠?”
“何止认识。”许戈似是自嘲地一笑。
“你不是问我,是否有人说过,我和谁很像。”许戈盯着两人手边翻开的纸页,稀疏几根线条勾出的侧脸,和桃花眼之下的小痣,像他,却又不是他。
他露出落寞的神色:“有的。只是那时,我还未如此厌恶这种说法……”
后半句话很轻,伍桐没听清楚,问:“你说什么?”
许戈这才挪开自己的手,落至一旁。他说:“没什么。高叁数学竞赛,我和他一个宿舍,在北京。”
他又忽然问:“你们为什么分手?”
“分手?”伍桐压下笔记本,盯着许戈的眼睛,“你误会了,我和沉泠,没有交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