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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活伥鬼畏虎作鄙业恶红疣怀恨生灾毒
    千金先后有过五名侍人,除了孟郎,其他人活的时间都不长,雪胎是第六个。
    宋府的两名小姐分别是小五和二郎拜娘娘求来的。头个有娠的是小五,继而二郎又有了,起初大家都恭贺,说他二人爱慕家主的心诚,才能拜得娘娘,京师中多少郎君相公艳羡不已,就连侯夫婿都曾下了拜帖,带着贵重的贺礼来看过一次。彼时的宋珩还不是相府司直,大开中门,净水泼街地恭迎关内侯。
    他二人被千金稀罕得简直没有个样子,成日里什么都不必干,只好好将养着,一天三顿饭到花厅里与她同用。宋珩手头不算阔绰,但很舍得花钱,二郎害喜吃不下饭,成日神色恹恹,她为之豪掷千金,旦求一笑。然而不过几月的光景,内宅上下都发现有异,小五的肚子比寻常身怀六甲的妇人都大,他脸色煞白,身形消瘦,眼底乌青,每日不管进补多少都仍感饥饿,只脸上总带着慈爱又幸福的笑容,相当诡异。直到某天太常寺来了两名巫祝娘娘,小五被抬进影堂就没有再出来,他有娠才不到半年,剖出来的却是个足月的婴儿。尸身用白布一裹,从墙头丢出去,对外称病谢客。宋珩戴着抹额抱着襁褓在暖堂坐月子,直到婴儿过了百日,才准给小五发丧。
    每每看到千金怀抱幼女,方姓都感到心中擂鼓般的惊悸。他不晓得宋珩当年是怎么活下来的,也说不清送生慈姆的忿怒相究竟是梦还是真。在小五死后,比他略晚两个月的二郎惊恐得将要失心疯了。内院闹将起来,二郎摔碎一只碗,要用碎瓷把肚子切开,被闻孟郎踩着手腕摁下,捆着手脚锁进厢房里,由男眷轮流照顾。曾有一次给二郎喂饭时,方姓看见他的肚皮被婴儿的手脚撑起鼓包,竟好似要破体而出一般,吓得他汗流浃背,惶惶不可终日。
    在极度的压抑与严格的管控之下,老主母当年的侍人相继投缳,宋珩对此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只剩下二房和几名小侍还在苦熬。方姓心弦紧绷,神志涣散,仇恨与畏惧交替反复,如野火烧心,催逼得他离疯癫只有一线之隔。
    相比之下,雪胎倒是很适应宋府的生活。一来因着他并不清楚宋珩真正的为人;二来,他原本就有一些呆,领悟不到女男之情,心中只有功利。然而千金将他的这种木讷称之为‘德’,她认为雪胎走的是为夫为父之正道。雪胎自从被关了一次木箱子之后,愈发小心谨慎,侍奉殷勤,竟叫方姓连错都挑不出来。想来也是,他打小就跟着侯夫婿,在函谷郡公跟前度日,后来又服侍武妇,怕是已经练出来了。方姓唯恐他持家的权柄被雪胎夺走,成日里精神敏感,对宋珩的关心近乎殷勤。
    定王那天来宋府内宅,还带着她的爱侍。多年未见鲜艳色彩,那小淫夫的下裳红得好比血一样,身上簪环首饰,叮叮当当的作响,一身奶白白浪肉,肥不可增,瘦不可减,方姓头晕眼花,逐渐适应了平淡的五感根本忍受不了这样的刺激,逼得他透骨生寒,如惊弓之鸟,只想大叫。当晚用膳时,宋珩说方姓在王姎面前不够得体,他彻底崩溃了,跪下来求千金放过他,倒把一旁站着伺候的雪胎吓了一跳,不知如何是好。指尖刚碰到宋珩的衣摆,方姓就深感后悔,然而覆水难收,再说什么都于事无补。宋珩先是惊讶,随后面露担忧神情,说恐怕父亲闷得久了,要得狂荒之疾,让雪胎去蒸一碗鸡蛋羹,点些香油。她说她记得父亲年轻时,没有香油就吃不下饭。
    当着宋珩的面,方姓自然领了她的好意,待她一走,就再也忍受不住胃里的翻江倒海,扶着门廊吐了个干干净净。第二天晚上,宋珩又到院子里来,叫闻孟郎搬两把大椅,她请了陇西来的皮影班子到府上表演,取悦父亲。是夜月色朦胧,天井中设方帷,张灯烛,便是在昏黄的烛火之下,宋珩的脸都显得那般惨白,方姓一眼不敢多看。
    堂上一右一左,坐的是千金和老爷,怎么看都不合规矩,但宋府内宅的下人也都习惯了。两位小姐散了学,吃过饭,手拉着手跑来耍子。宋珩这才流露出些许真情实感的笑,将二女搂在怀里,在她们的注视下分拆水果。
    小刀扎进石榴圆滚的肚皮,血一般鲜甜的汁液缓缓渗出,她将石榴一分两瓣,分别递给二女,红宝石样的石榴籽零落在地,骨碌碌滚到方姓脚边,拖曳出数道淅沥的红迹。院里风声呼啸,东西两侧门廊暗暗,尤显得院内灯火通明。宋珩点了五折,团花红笺上写得清楚:娲皇炼石补天、佛多吹柳救难、北母御兽治乱、恒我请命祭月、红疣盗日赐火。
    “明早还要上学,已太晚了,就不要温书了。喝一盏甜羹,漱漱口,赶紧睡去吧。”演到一半,宋珩听见打更梆子,遂摸着女儿们的脸,说“下次单独演给你们看,好不好?”
    嘴上虽答应,还是不免要在娘身边腻歪一阵,说最近在东观里的事。宋珩认真聆听,语气温柔,答应明天傍晚去接她们下学。
    台上光影闪烁、色彩斑斓,浓黑的团云与洪水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人间,佛多目睹自己的女儿罹难,悲鸣声哀转久绝。活鬼似的千金起身牵着她两个拜娘娘得来的嗣女,将她们送回房间,方姓坐在原地,浑身止不住地打颤。他真觉得自己快要疯掉了。
    未几,宋珩穿过黑暗的廊檐缓步走回来,在他身边落座。
    “父亲,您要知道,共业算在所有人身上,不共业却是自己作出来的报应。”女儿掌心的余温消散后,宋珩的指尖重又变得冰凉,轻轻搭上方姓的手背,低声问询道“您为什么觉得是我不放过您?院子里死过很多人,就是冤亲债主作祟也未可知,您看,是不是阴森森的?”
    他不答话,呼吸声颤抖。宋珩接着说“已经这么多年了,为什么您仍会心绪难平,一时失态?您就不能似古井无波,如秋竹有节吗?”
    台上影人翻腾,飞天入地,劈山倒海,弦鼓如织,音韵缭绕。
    “多年以来,您为宋家付出了许多心血。若没有您对小五和二郎苦口仆心的日夜督促,我恐怕此生不会有后。您能知错,善莫大焉,母亲的英魂想必深感欣慰。您诚心祝祷,她会保佑您的。”宋珩的声音总是很缓,四平八稳。方姓觉得恍惚,记忆错乱,他真的还活着吗?还是这一切都不过是幻梦。自从三圣庙中回来,方姓就常常做梦,在广阔的一片虚无中不断地下坠。宋珩偶尔出现在他的梦里,如同龛前的挂像,一缕丰洁的青烟,标示他所在的方位与场所。他并不怀疑宋珩的话,他现在打心眼里相信神鬼之事。
    “您的心情好一点了吗?日后应当不会再有什么疯言疯语了吧?”宋珩的视线光热冷透,掠过舞动的影人,落在了方姓脸上。
    这一折是红疣盗日赐火:北方母神额间的红疣化作女神,其性和顺爱美,喜妆扮,好玩乐。时正值寒冬,冰厚齐天,生灵受冻,疫病横行。红疣女神目睹人间惨景,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嚎泣之哀,或覆族而丧,或阖门以殪,白骨露于野,积尸塞路途,不由悲从中来,掩面泣下。她为将火种带给天女,吞下烈日驰降十三层天,终被熊熊火焰烧去美丽的脸容,露出野兽的本相。灵山养蚕女为其织五彩法衣,錾黄金面具,红疣女神笃爱之,传其法术,令其通神祛疫,观星验谶,辅天女,掌祭祀,庇佑苍生。
    影戏的道具是一件一件往外拿的,总是最后一出最热闹,光影如电,目不暇接。单眉细眼的疫鬼们手足相抵往灵山上攀爬,层迭如浮浪,拉扯着行人的裤脚。他涣散的注意被吸引过去,惊异地发现那些影人的五官分布和衣着发饰大都一样,跟宋府内宅的活人也没有什么区别。望着方姓双目颓丧、唇色惨白的样子,宋珩玩性大发,故意夹着声在唱词中悄悄附和,方姓惊恐地一颤,猛地站起身,“千金,你救救我。”他的声音夹在伶人的两句悲调中,也似一声怆然长吟,他道“我能做好。我不会再犯了。”引发宋珩一阵大笑。
    方姓当然害怕,他怎么能不怕?灵峰山顶魍魉魑魅,山神老君从不向外人露出獠牙,他是宋珩的继父,是她使来得心应手的伥奴,说她不亲口说的话,做她不亲自做的事,宋珩死掉的侍人都是他逼死的。方姓不止一次梦见二郎血红着一双眼,挣脱地母的怀抱,从浅坟中爬出来攥他的脚踝,说‘都是你逼的,都是你诱唆!我不要拜娘娘,我不要拜!’
    他还记得那天,隔着内院的四合梅花窗,宋珩将一枝银叶白柳递进来,让他供在神龛前。宋珩说民间相传有五种女子难以有娠,其骨肉莹光,肉体纯实,然而阴气闭塞,其器无花,谓之石女。这是娲皇抟土造人的所为,是天意,即便其夫诚心拜神,也不能如愿。而她经脉全无至于不育,则是人祸,慈姆佛多怜悯她,会为她送生。
    宫里的巫祝娘娘说宋府会有两位嗣女,可拜来拜去,终归只有小五得了。宋珩责怪方姓,说他的心思没有放在该放的地方,让闻孟郎为他收一收心。每次宋珩叫下人阖上大屋的门,方姓就害怕地淌眼泪,往桌子底下爬,缩在角落里畏怯地望着阔步走来的闻孟郎。他被一把扯着头发揪出来,扒光衣服摁着跪在大座上,宋珩揣着手旁观,眉眼含笑,亮晶晶的。闻孟郎用膝盖压住他两腿,一手摁着他的后背,另一手照例用戒尺抽打他的脚心。方姓真的被打怕了,哭着哀求宋珩,说他尽心,他一定为千金尽心,为宋家尽心,不要打他。宋珩对此无动于衷,说‘只不过是打几下,又有什么关系?脚离心脏最远,父亲既不会晕,也不会死,顶多只是影响走路,再长点记性。’
    这已不是方姓第一回挨打,但他对此还是很难忍受,泪珠在眼眶里惊恐地晃动着,悲鸣全然不似人声。邻近几间屋子都听见主屋里的哭声幽咽不止,时而惊起一声,让人胆战心惊。尽管如此,也没人爬起来看,也不敢点灯张望,都说是宋老爷思念老主母,哭一会儿就好了。
    到午夜时,哭声渐渐止息了,整个内院寂静无声。听见千金要热水,长仆小心翼翼地送进去。只见正堂中大座两把,隔着一张红木桌,桌上一盏小灯,一方戒尺。右侧是千金,金缘古玄冠,深青织云袍,正倚着扶手看书,颇为闲适。左侧是老爷,身上不着寸缕,脸色惨白地正视前方,通红的眼中泪水涟涟,没有一丝生气,闻孟郎重新给他梳头。长仆将铜盆放下,抬起方姓的脚,往上淋了些热水,让他先适应一阵,再往水里泡。他不敢抬头,只听千金对大爷说‘我最近有些忙,一个月来问一次,万望父亲为了我保重身体。’
    方姓被打得半个月不能穿鞋,一直在床上躺着。他藏怒宿怨,把宋珩的四名侍人以侍疾为由叫到跟前,小五有娠,可以坐着,其他人不够体恤千金,不贤,无德,心也不虔诚,跪着静心思过。小五点菜,方姓让他们去帮厨,小五用膳,他们都得在旁站着伺候。方姓说若能拜成娘娘,要什么给什么,若拜不成,给什么受什么。第二个月依旧是没有喜讯,方姓又挨了一顿,哭叫得比上回还惨,遂愈发抬高小五,作践其他人。四郎的性格软弱一些,被欺负得受不了,夜里投了缳。飘轻的身子挂在房梁上晃来晃去,像一柄拂尘。二郎的屋子跟他正对着,一大清早起来,吓得魂飞魄散,跑到神龛前跪倒,磕头磕得山响,若再不能替千金产育,他真要被老爷折腾死了,求求慈姆,让他也赶紧有娠吧,求求慈姆——二郎害喜的时候,方姓如蒙大赦,热泪盈眶。
    “坐,父亲。”宋珩笑着说“还没演完呢。”
    红疣女神脚踏火烧云,身披红霭衫,喷火为星,呵气成霞,在天宫中飞旋舞动,将太阳揉成瑞彩千条的金丹,一口吞入腹中。天井中两盏烛火晃动,暗淡几分。方姓的身子僵直了良久才有了动作,摇摇晃晃地走回宋珩身边,坐下时已然相当端肃。
    “您得坐在我身边才行,这是您的位置。”宋珩挟住了方姓的手,身子侧倚,亲昵地靠了过去,指着白帷子的幕布道“您看——”她说话时,疫鬼正将行人往下拖拽,红疣女神从天而降,口吐火焰。灯烛噼里啪啦地爆了一阵,台上登时明亮起来。方姓被那亮光晃得闭上了眼,听见宋珩在他耳边笑说“要是没有我,他们可就要把您拽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