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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在其位林履恒远虑深思偏安隅宋子佩木
    大将军府宴客,头场来宾六百余人,除了老帝师和悫王,连陛下都换了便装亲自到场,身边带着娄总署和金老太太。托着贺礼的宫侍们鱼贯而入,府内笙歌不止,花簇簇的少男身姿曼妙,鬓影衣香,献歌献舞,陪着走了一轮又一轮的酒,后半夜才散。接着又摆了三天三夜的流水席,沿着东西两门的私巷搭长篷,一眼望不到尽头。
    错过这种大热闹,姬日妍抓心挠肝儿,懊丧地简直睡不着觉。头前儿刚进宫面圣,听陛下说北堂府上连日饮宴,各家的贺礼收不完,都堆在院子里。她不好空着手去,也不知道该送点什么,就特赐了正度儿一个诰命。这是本朝首位诰命公子,上一位是老帝师的长子,因为在妻家受到刁难,成日挨打受骂,度日艰难,景宗皇帝看不过眼,才出于慈悯之心抬他的身份。
    真想瞧瞧她这个表侄儿长什么样子,肯定跟他娘一样是个大高个儿,姬日妍本想一出宫门就直奔大将军府,却没想到在复道遇见了宋珩和林规。
    人活七十古来稀,老帝师苍颜白发,而今已很少出门。姬日妍心中倏忽一紧,也不晓得是为着什么事,两步抢上前行礼,“学生见过师母。师母的身体硬朗?”
    “远远闻见一阵香风,就知道是殿下来了。一路风尘仆仆仍然倜傥旷荡,难怪有蜂媒蝶使,常叩窗格。”林规原就是等她的,笑眯眯地叫宋珩将她搀起来,道“老妇身体还算硬朗,多谢殿下的关心。”
    “哪里的话。”姬日妍向来会卖乖,她成天眠花宿柳地没个体统,浑身都是男子的脂粉气,老师不找她,她才不去老师跟前讨嫌呢。一朝见到老师,又腻腻歪歪地说“一日为师,终身为母,学生时常记挂着师母,既不敢贸然登门打搅,又不爱听那作耳报神的来传碎语,遂只能放在心里头。”
    宋珩笑而不语,退到一旁,姬日妍上前顶了她的位置,搀扶着林规缓步徐行,穿过复道。林规先是问了玉垣书斋的情况,又问文涤非那个妮子如何。姬日妍说都好,涤非而今这个正房年轻懂事,孝顺二老,疼爱女儿,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十分贤惠。她的女儿虽到了外傅之年,却是她亲自教导,课女读书。林规频频点头,连说了两个好字,拍了拍姬日妍的手背。
    这是往濯龙园的方向去,一路上行过的世夫已经很少,只偶尔有两三名御妇步履匆匆。待行至湖中栈道,已看不见旁人。姬日妍瞥了一眼宋珩,见她面色如常,看不出来什么,便直接问林规道“师母是有事要跟学生说吗?”
    “殿下记得庄宗时的那场暴雨吗?”林规伸手遥遥指向东南侧,道“为了缩短排泄积水的时间,庄宗令打开那一侧的排涝闸门,整个上游靠东北侧夹道的积水,就全部排进了湖里。”
    濯龙园里的湖泊是完全封闭的,蓄水量并不大,平时景色秀丽俨如一颗明珠,那年夏天却因为纳污、暴晒而升温,腐朽恶臭。此后不得不定期清淤,每隔两到三年就要清理一次河底的淤泥,保证湖水新鲜。
    这是天女的花园,天女凭自己的喜好行使权力,自然天成也好,珠玉琳琅也罢,终究也不过是自己家里的小池子,哪日觉得烦了,填平就行。但治世不能如此,所谓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动也。姬日妍大致明白老师的用意,她也听七妹说了,商道上收集来的消息,西夷而今的萨拉安追是女国的玉兰,龙马的长女。在龙马死后,年轻的玉兰不能服众,统一的部族如同乌蝇,险些陷入再度分崩离析的困境。她不亚于母亲的气魄促使她做出惊人的壮举:大胆地将自己的权力分给部烈,由部烈分给每一座穹庐,定期召开族会,共同治理。她已在聚金山的背面建立国度,定国号为肃,并且修建神殿。除了供奉天神与她的九位女儿以外,还供奉着她的母亲,想必很长一段时间,她们都不会再回到南边了。
    权重对垒,利益相争,面目总也不可能好看。但姬日妍不得不承认,龙马是令人钦佩的王,她有着相当的远见卓识。
    “老师是恐怕而今一派祥和,不念居安思危,即便是参天大树,也恐怕有朝一日会根朽枝枯。”姬日妍说罢,林规笑着打量她,颇为惊讶,道“去了函谷一趟,小四怎么好像重拾了当年叩马而谏的胆气?”
    “哈哈,学生这么多年皮肉浪里翻腾,飨宴吃顶,难保倦怠。”姬日妍揉了揉眉心,问道“那么老师的意思?”
    “老妇已上疏陛下,陛下也已经同意。西国志呢,交由悫王殿下集合门客编撰,叙述各地人情风貌,撰写游记与其商路见闻。老妇已是暮年,日薄西山,还有一年多的时间,就要向陛下乞骸骨,告老还乡。在那之前,老妇想主持撰写通史,由东观整理史籍,子佩主笔,力求叙事详备,文笔生动。此外更重要的,是令天下学者贤士发表政见,针砭时弊,广纳政论,编成一部争鸣论辩的百家之书。”林规轻轻捏了捏姬日妍的手指,道“此事,我想交给殿下去办。”
    打从心底里,姬日妍其实很想答应,几年前她跟涤非就想做这样石破天惊的大事,但多方顾虑,总觉得危险。她眯着眼看看宋珩,这个死妮子倒是领了轻松的活儿,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斟酌半晌,姬日妍挠了挠脖子,费解道“为何让我来办?我虽也认识一些良史之才,远志之士,但我…我…”
    “不可说,殿下。”林规轻轻摇头。她当然知道定王的顾虑,定王自金盆洗手、革面改心之后久在各方势力之间周旋,跟所有人的关系都挺好,轻易也不得罪任何人,在大事上总是没有个态度,要么装傻充愣,要么避实就虚。自古以来,史书采善贬恶,性格鲜明,林规原本对此十分拥护,可自从折兰泉与聚金山两场战役之后,她却有些动摇了,尤其是听说那洪水猛兽一般的汗王,竟被她的子民尊若神明——其实没什么可奇怪的,人有自己的族群,她为她的子民献出全部的血肉与生命——而林规恰恰是在这一瞬遽然意识到自己在某些方面的短视。她们曾经与大敌为邻,抱虎枕蛟,事变叵测,实在是没有功夫折堕享乐。然而没有活水不断注入的静湖是无法永远保持清澈的,现今天女的江山铁箍一桶,海晏河清,稍不留神就会偏听偏信,固步自封。早几年的威胁在明处,一眼就能看清楚,而今嘛,即便没有暗礁险滩、厝火积薪之危,也恐怕会陈化腐败,鱼烂而亡。
    “将此事委托给殿下,其他方面倒是其次。最主要的原因是殿下耳目在外,手眼通天,我认为只有殿下可以保证无人因言获罪。”林规最终还是决定不要说出自己的思虑,她是重臣,须要慎言,只是颇有深意地望着姬日妍,“而且就算真的发生了那样的事,殿下也有的是移花接木的手段。”
    看来是不得不上贼船了,老师对她在外的作为相当清楚。姬日妍揉了揉鼻子,心虚地轻哼一声。
    从濯龙园出来,宋珩直将林老帝师送回相府,才跨着马慢悠悠地回府。陛下仇视阔海亲王,但她的这位三皇姨并不简单,为人处事也有相当值得学习的地方。不过话说回来,景宗皇帝的几位女儿,又有哪个是草包呢?
    比起其他几位娘们的居所,宋府小得甚至有一些可怜。宋珩在后门下马,让近侍将马儿牵到院子里拴住了,揣着手往苑里去。
    从前大家聚在一起开玩笑,说她宋子佩简直是个苦修的隐士,清素淡泊,无欲无求,如同莹雪一般。难怪她跟人都不一样,花言巧语地将年轻少男唬得丢了魂,诚心诚意地跪在送生慈姆座前,连死都不怕了,一心要为家主怀胎。而今两个女孩儿大了,相熟的几位娘再提及此事都要分场合,免得叫千金晓得。
    院里并没有一个人,只角落里剪去翎毛豢养着的两只仙鹤偶尔啼鸣。宋珩推开内书房的门,映入眼帘一片白墙,并无玩器,案上一只青釉瓷瓶,供着两支柳。书案后放着斑竹的博古架,旁边一口装书的大文箱。
    宋珩脱了鹤氅,挂在架子上。岑姐请客饮宴,送了她一盒岩茶,接近日晡,天色就有些阴冷起来,宋珩烫杯晾水,自己沏了一碗,端着到案前坐了。岑姐府上的茶真不错,水中有骨感,入口有兰香,喝得她心意疏懒,遂抖抖两袖,盘着腿,接着刻她的私印。宋珩从小养成的习惯,喜欢像执笔一样拿刀,两指捏着刀柄,用中指抵住。刻印时五指用力,小指触及印石稳定腕力,控制平衡。她善用质软的印材,刻朱文铁线。
    心情愉悦,得心应手。再抬头时,听闻窗外淅沥草声,似乎是下了小雨。宋珩活动了两下僵硬的脖颈,茶已凉了。她忽然想起什么,起身走到博古架前蹲下,掀开了木箱。
    雪胎浑身赤裸,两手反剪身后,蜷在箱子里。红绸障目,空气又闷又热,他浑身一片情欲的粉红,胸膛的鼓动被狭窄的空间限制,吸入肺叶的空气很有限,头昏脑胀的,简直要融化成一滩春水。
    “不好意思。”宋珩笑着说“我把你给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