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梨松开手, 两缕黑发柔顺地垂落,最后一丝连绵的纠缠在空中分开,归于两道。
“解开了。”她松了一大口气, 背靠后贴在墙面上,和薄念慈拉开距离。
说是拉开距离, 总归是在一张床上, 薄念慈很容易看透令梨的表情, 她的脸上带着隐约的催促, 目光时不时越过床幔和纸窗投向院落。
哦, 是在看他的鱼。
院中的锦鲤悠哉悠哉于湖面下轻晃尾鳍,它们与红枫相伴多年,安安分分做个观赏之物, 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座洞府招待的第一位客人不爱它们的憨态可掬,只爱养出的细嫩鱼肉。
薄念慈不急不慢地起身,低头整理宽大的袖袍, 红衣逶迤垂地。
令梨抱膝坐在被子上等着, 一条鱼一条鱼地掰手指数:“一条红烧, 一条清蒸,一条糖醋, 一条油炸, 一条盐腌,很完美。”
水潭里四分之一的锦鲤被她安排得明明白白, 连剃下的骨头该怎么烤得酥酥脆脆当小零食令梨都想好了, 绝不辜负任何一条鱼宝贵的生命。
好饿, 饿得肚子咕咕叫, 令梨拨弄她的长发, 饿得想啊呜一口咬住头发狠狠嗦面。
“愣在那里发什么呆?”薄念慈整理好装束, 唤令梨,“跟我过来。”
“去哪儿?”令梨磨磨蹭蹭地下床,不太情愿地说,“说好分四分之一的锦鲤给我,尊者翻脸不认账的本事未免也太——”
她的未尽之语被薄念慈回头锋利的眼风截断,令梨回忆起自己人质的身份,心不甘情不愿地跟上薄念慈的脚步。
他们一前一后走过水潭边鹅卵石铺就的小道,金色红色的锦鲤听见主人的脚步声,纷纷探头尾鳍拍打水面。
令梨可惜地看向它们肥美的身躯,饿得胃部火烧火燎。
薄念慈不回头就知道令梨心里在想什么,他瞥了眼灵气十足的锦鲤,心想这人连转运锦鲤都吃,百无禁忌,不怪天道坑害她一次又一次,全是她自己平日不积德的后果。
“你非馋这口鱼不可?”薄念慈忍无可忍道,“别看了,带你去酒楼吃饭。”
竟然是带她出门吃饭?令梨心里的不情愿在薄念慈请客的背景下烟消云散,她脚步轻快地走到薄念慈身边,和他并肩而行。
薄念慈瞥了眼女孩子开心到飞起的脚步,不难猜出要不是她勉强有几分人质的职业素养,现在早一溜烟跑没了影,等薄念慈找到她的时候,只剩一桌空盘和掌柜灿笑递来的账单。
蜈城旅游业极其不发达,又兼之很受鬼修欢迎,城里送葬业繁荣昌盛,死人吃得比活人好。
城中酒楼没有一处让薄念慈看得顺眼,他勉强挑了一家价格最奢华的店,神色很是不耐。
“等离开仙府,我带你去九重宫。”薄念慈挑剔地点了点菜单,“放心,你的断头饭绝不是这种货色。”
令梨:我该说声谢谢吗?
魔尊大气,断头饭也是全天下最美味的断头饭。
令梨以前听人安利某个店家的招牌菜,标题写的一个比一个浮夸:“不吃后悔一年!修真界不得不品味的十大经典菜肴”、“仙人吃了都说好!三筷子,送你原地飞升”等等等等。
她可以照葫芦画瓢给九重宫的断头饭写个同样格式的广告:魔域断头饭,一生仅此一次的体验!不要在人生的末路留下遗憾,断头饭,我只吃九重宫出品。
“姑且问问,你喜欢什么菜式的断头饭?”薄念慈一边看菜单,一边随口问令梨。
人质没有人权,但薄念慈对将死之人还算有一丝仁慈,至少一生最后一次的点菜机会要给令梨。
“宗门食堂的豆浆和花卷,山下集市的白糖炊饼,缥缈楼的桂花糕,再加一个东海名菜九十九重彩。”令梨熟练地数了一遍过往人生中她喜欢的口味,她舔舔嘴巴,“能凑齐这一桌我就很满意了。”
薄念慈翻菜单的手一顿,一时难以言喻。
令梨报的一大串菜名,除了九十九重彩勉强算个样子,其他都是些什么寒酸东西?
她是没吃过好东西吗?
凌云剑宗怎么养的人,天资卓越至此的剑修不该是他们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吗?
“你们正道作践人的本事真是了不起。”薄念慈合上菜单,“哪天让魔域派人去取取经。”
“前三页的菜品看着上。”他吩咐候在旁边小厮,又问令梨,“可有忌口?”
令梨摇头,小厮眉开眼笑连连作揖,赶紧赶忙地跑去了后厨。
薄念慈心中对凌云剑宗的评价一降再降,属实是冤枉了他们。
“老夫等人辟谷多年,若不是城主相邀,定是不会赴宴的。”
远远的,三道白衣身影相携而来,身着黑色纹彩绘小褂的高瘦男人陪笑道:“是我招待不周,还请几位长老不要和小城计较。蜈城偏僻荒凉,我头一回迎接贵客,若有疏忽之处,还请不吝赐教。”
蜈城有美食荒漠之称,城主府都没几个会做菜的厨子,凌云剑宗几位长老来得又突然,蜈城城主只好在城中最大的酒楼招待他们。
他这个城主做的也不容易,修为平平无奇,正道第一宗那是万万得罪不起。然而凌云剑宗多是剑修,脾气一个比一个古怪好战,人人辟谷,不好享乐。
“这家灵酒极佳。”蜈城城主倾情安利,“长老们即使辟谷,小酌几杯也是使得的。”
凌云剑宗最推崇的门规除了未满金丹修士保护法之外就是六根清净辟谷要诀,老一辈由宗主亲自监督,小一辈靠宿回云偶像效应,漏网之鱼寥寥无几。
宗门食堂头号支持者令梨,全凭来无影去无踪的忙碌打工生活躲过宗门抽查,硬是成为了清流中一颗顽石,受人胁迫沦为人质依然不改饥肠辘辘的本质。
白衣飘飘的长老纷纷落坐,为首长老习惯性环视一周。
临近午时,酒楼中客人却不多,很符合蜈城消费水平低的荒凉状况。
蜈城城主招待他们坐的位置不是采光最好的一桌,阳光微暖视野绝佳的位置早已有人落座。
倚坐在主位上的红衣男人单手捏着酒杯,黑发蜿蜒落在红纱上,如林间溪泉漴漴流水。
他搭在膝头的手修长干净,却无端让人产生虚无的幻觉:这只手不该如此干净,它该染上擦不掉的血污,落入不见底的黑渊,抬指扬起滔天魔气,带来无休无止的哀嚎和绝望。
长老一个恍惚,险些拔出腰间佩剑。
他定睛一看,男人随意搭在膝头的手纤尘不染,他的面容被人遮掩,看不真切。
遮住红衣男人的,是跪坐在他面前斟酒的年轻少女。
她背对着凌云剑宗一行人,正好挡住他们看向红衣男人的视线。
灵酒注入酒杯,少女直起身,待男人仰头一饮而净,又复斟酒。
后背传来的视线犹疑不定,令梨挺直腰板,再度给薄念慈的酒杯满上。
“省着点倒。”薄念慈饮酒如喝水,懒洋洋地说,“若是倒空了,我可不会陪着你演。”
别拿无实物表演难为他。
“为什么不是你省着点喝?”借着倒酒时前倾的身子,令梨小声说。
太险了,实在是太险了。
令梨本来喜滋滋地在吃饭,她不挑食,店家上什么她吃什么,这边夹一筷子红烧鱼,那边夹一筷子脆藕条,吃得腮帮鼓鼓。
薄念慈的舌头挑剔得不行,他自顾自坐在旁边喝酒,看着令梨一个人吃。
难得两人间气氛和谐,令梨咽下甜滋滋的桂花藕条,伸手去夹松鼠桂鱼时抬了下头,猛地一下看到好眼熟的白衣服。
什么白衣服,这不是凌云剑宗最标志性的穿着吗!
说得再彻底一点,迎面走来的不正是凌云剑宗营救妙青仙子代表队的成员吗!
“怎么回事?”令梨大为震惊,“他们不该争分夺秒搜救可怜的妙青仙子吗?吃什么饭,少吃一顿又不会把他们饿死!”
长老们必须为自己辩解一句,他们也很想第一时间搜救妙青仙子,但事态不以他们的意志运转。
三人清早降落蜈城,三道化神修士的神识扫遍全城,惊动了城主府,却没有搜到妙青仙子半分气息。
“有人遮掩了天机,蒙蔽了我等视野。”一位长老道,“妙青仙子命牌无虞,我能感应到,她确实在蜈城。”
“神识找不到,只能一寸寸搜寻了。”另一位长老道了声麻烦,“为宗门声誉着想,需得知会此地城主一声。”
蜈城城主匆匆拜见三位长老,一口答应了他们的要求:“在下这便派人去寻,长老们初到蜈城,请务必让在下设宴洗尘。”
凌云剑宗外交包袱很重,宗主要脸面要的不得了。长老们不好拒绝,寻思喝一杯酒水的工夫肯定是有的,说不定赴宴还能让他们撞上些线索,若是直接碰到绑架妙青仙子的贼人可太好了。
中午了,万一绑匪没辟谷,在酒楼撞见贼人的概率不低呢。
长老们永远不会知道,他们曾经离真相仅仅一步之遥。
离死亡,也仅仅一步之遥。
白衣身影相诀而来,令梨一个回头望向勾起饶有兴致笑容的薄念慈。
不愧是魔修,笑容里溢出的恶意令人头皮发麻。
“自己送上门来找死。”薄念慈意有所指地说,“可别说是我不守规矩。”
他和令梨打赌游戏,凌云剑宗可以派人来救妙青仙子,但若是营救中途撞上了他,一个也别想活着回去。
长老们的脚步声一下下接近,令梨仿佛看见他们一脸无知踏向死亡的模样。
不,不该是这样的。
如果薄念慈没拉着她睡那么久的回笼觉,如果他不吝啬池子里四分之一的锦鲤,长老们怎么会一头闯进死亡陷阱?
罪魁祸首竟然如此理直气壮,他怎么敢!
令梨一把夺过桌上酒壶,气势汹汹地挡到薄念慈面前。
“感激尊者请客,我敬尊者一杯。”
年轻漂亮的女孩子谦驯地跪坐在软垫上,素手执起白瓷的酒壶,透明的酒液徐徐倾倒,在空中划过流畅的弧线。
她的姿态拿捏得极低,语调极其恭敬,唯有明亮的双眸写满恐怖的威胁——“给我喝”。
没错,是威胁,薄念慈绝不会看错。
非常恐怖,非常强硬,和她堪称柔顺的动作格格不入,生动形象地演绎了什么叫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上菜的小厮远远看到,眼里流露出一丝艳羡。
美人斟酒,柔声请愿,真是好艳福。
不止小厮,酒楼为数不多的客人都以眼神表达了羡慕嫉妒之情,薄念慈扯了扯嘴角,扯出皮笑肉不笑的弧度。
好个温柔体贴的美人,有本事转到他这边瞧一瞧她的眼神,看有没有人敢吱声。
薄念慈和令梨僵持着,杯中酒水晃荡,浓郁的酒香熏红了令梨的眼睛,抹上一丝泫然欲泣的错觉。
他知道是错觉,证据是她黑瞳中的威胁不减反增,一副你再不喝我就采取强制措施的可怕模样。
薄念慈丝毫不怕令梨的威胁,任她闹翻了天,他抬手便能捉回掌心。
这么不情愿啊?薄念慈想,那几个凌云剑宗的长老你认识吗?就为了他们和我拼命?
也对,她迟早要死在他手里,和他拼命有什么好怕的?反正结果都一样。
薄念慈神色不定地盯着令梨眼尾被酒气熏出的红晕,忽然松懈了身体,把酒杯凑到唇边。
他一饮而尽,又复将酒杯递到令梨面前,不耐烦地扬了扬手。
几道人影踏过门槛,小厮急忙迎客,蜈城城主一无所知地寒暄客套,三位长老纷纷落座,视线扫过周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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