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接着跟我说了点详细内容,公事公办的模样。我猜想,看到皮吕西那个状态,加上医生一直没有好消息,波卡吕斯认为雇主活不了太久也是正常的吧。
“关于大人说的那件事,您是怎么想的?”
临到要走,波卡吕斯又小声问我。
“你是说,我父亲提出的要求我调查凶手?”我问。
“是的。如果夫人想调查的话,我也可以帮得上忙。因为您知道,之前两个案子也是我接手的。”波卡吕斯侧身回头。
身后的助手帕尔卡闻言从怀里把抱着许久的文件拿了出来。
他还是那张略带冷漠和怀疑的脸,让我在心里疑惑他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
“好吧,我确实想查一查。”我说着伸手接过了案卷。
我打开,看上面记录了一些问询的对话。我知道这上面的内容会成为起诉或者申诉的有力证据。
我盯着那上面的文字出神,手指在拉丁文的笔记边上滑过。
看了半晌,我开口道:“……这些文件,我可以带回家看吗?”
说着我掂量了一下手里的份量,示意他,这么多内容我一时半会看不完。
“这个,恐怕不行。除非……”波卡吕斯顿了顿,“我在场便可以。”
“为什么?”
“这些文件已经登记在案了,夫人。我是有认证的律师,我要保证这些内容没有被篡改的风险。”
“……好吧。”
我拉下了脸,叹了口气。
“那我就叫人抄一份给到我手上吧。就在这抄。抄完了我再走。”
“这是没问题的。”波卡吕斯抬眼看了我两眼。
我叫了马卡斯从帕尔卡手中接过了全部案卷,便让露西亚扶着我去了附近的凉亭。叫她摆了舒服的靠枕和瓜果,点上熏香。
波卡吕斯坐在我对面,我一旁站着护卫利亚尔。左右扫了一眼,皮吕西府邸的奴隶都在,管家也在不远处,我便微微闭上眼。
熏香的味道轻轻飘入鼻腔,我也进入到了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
若不是为了有意避开伊丹,我大可不必这么做……
耳边传来记录声,露西亚轻轻摇扇,亚细亚来的律师面容变得有些模糊不清。陷入浅眠之前,我感到他一直在看着我,那双眼睛里酝酿着难懂的情绪。
……
浮现在眼前的是直立高耸的宫墙。墙体呈灰白色,墙角和墙底都刻画了繁复陈旧的花纹。做工精美的雕窗里,隐约出现器物摆设的影子。
我隐约听见吵闹声。那像是一个人正在抱怨什么。
“……还联络他,找他说……他能吗?他当他是老几?他当他和他老子有一样的能耐?”
“叮铃咣啷”的器物砸地声接着响起,表现出主人的愤怒。
我皱眉,暗想,如果可以看得更近一些……
视线顺着飘窗向内移动,映入眼帘的是摆满了各种精致器皿,富贵华丽逼人的大点厅堂。
光线聚集在正中央,几根粗大的立柱之后是一高台,前有一帐幔,有一个黑影映到上面。那是个高大的如一座小山一样的黑影,上方像是头的部分相较小了,正缓缓移动。
地面撒了一地香灰,一个金属碗状物倒在一边,显然是刚才被丢出来的东西。
这时,我感到浑身一凉。眼前的世界晃了晃,再一清晰,发现是一身影越过我朝前面走了过去。
那人影背对着我,是个身形高瘦的男子模样。
“大王。”他唤了一声就不再说话,弯腰收拾地上的东西。
“你说说,你那几个堂兄做的对吗?”帐幔后的肉山又发话了。
“对。”他说。
“对?!你居然说——对?”肉山震动。
“学着您就是对。”他回答。
肉山发笑。
笑起来,声音洪亮,帐幔颤动。两位侍女走到亮出,进入帐幔,弯腰做了什么,又出来,在两侧站定。
“他们不行的。”肉山说,“他们得先自己分出个高下来。他们这不是要投靠罗马人的态度,这是自己家里的事都处理不干净就去割肉献媚去了。”
“您敢砍了来的罗马使者吗?”男人开口。
肉山颤动。
“怎么……觉得我很可笑吗?你在讽刺我吗?”肉山的主人声音因此变得愤怒异常。
“没有。但罗马人善变,不可靠。”他说。
“你可靠?帕拉提雅人可靠?!嗯?!你跟你母亲那个吃里扒外,忘恩负义的女人一样!还坚信你是那奸夫的种?!”帐幔后又甩了东西出来,直直朝着男子脑门去。
我逐渐听出些什么,想着视角朝前移动,绕到前面看看这年轻男子究竟是何人。
绕到前面时,我震惊的瞪大眼睛。
眼前这位,年轻英俊,又是如此让人熟悉。
“波卡吕斯”站在原地,躲过了砸向他的另一件器物。那是一个金属酒壶,做工精美。他虽躲开杯子,却被酒水撒了一身。
这里是亚细亚?亚细亚什么时候有的这地方?不对吧?
眼前的波卡吕斯十分年轻,比今日所见到的要年轻多了。
帐幔里突然传来阵阵咳嗽声,紧接着,两名侍女再次走进去,大概是在安抚和照料里面的人。
“我快死了,你很开心吧?”肉山说道,“我按照你的提议做了。不过,你要清楚,你的建议不重要,我认为这很有趣,所以决定这么做。我还留了一样东西给你,它就在……咳咳咳咳咳……”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男人咳嗽的越发厉害,后续的关键信息却不说了。
“传长老们。”波卡吕斯淡淡道。
他表情冷凝,如同一具没有生机的木偶,机械的说着话。和与我说话时的春风拂面判若两人。
黑暗处出现一人,竟是我一时也没注意到的,宛若幽灵一般的男人,应了一声后一路急走出门,高声传唤。
“上到近前来……我的……儿……”肉山发出垂死而苍老的声音。
波卡吕斯走到更近,几乎贴着那帐幔。
我也将视线推进,耳边传来肉山断断续续的声音。
“这东西,罗马人…刺客…要夺走……所以,拿它求他们办事,不管用。”他哼笑着出声,“去给你那贱人母亲认的野男人……他想要这个……”
波卡吕斯垂头,看到一个盒子被丢到了脚边。
他弯腰捡起,想要打开,被厉声阻止。
“不要动它!你自己一个人…安全的时候,再打开它!”老男人喝道,“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除非你是不想活了!”
“这是……那个,阿卡德的女先知在寻找的?”波卡吕斯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微动。
“呵,你说呢?”帐幔里传出冷笑,“我能给你的,只有这个。剩下的,你自己去争。”
“像您一样,依靠妻子的出身获得继承权吗?”波卡吕斯淡淡出声,“那我究竟要娶个什么样的妻子才合适?”
“这是你的事。咳咳咳……”
屋内接二连三进入了许多人,皆是一身华服。他们有的戴着头巾,有的则没有,无一例外都有着浓密的胡须与毛发。
“找你的兄弟去吧,我还有别的事要交代。”帐幔后传来赶客声。
波卡吕斯应了是,捧着盒子退下。
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手中那盒子上,此时,又一个身影匆匆忙忙的赶了进来,与波卡吕斯正对上。
对方一身华丽白袍,佩戴许多华美首饰,浓密的胡须修理的整齐,双手有若干指环,可以看出是一出身不凡又生活讲究的贵族男子。
他撞见波卡吕斯,微微一愣,而后目光看向他手中的盒子,面容紧绷。
波卡吕斯向他行了一礼:“堂兄。”
“是什么?”对方指着他手中的盒子。
波卡吕斯平静道:“叔父最喜欢的酒杯,说是赏给我的。”
对方狐疑的看了他两眼,见波卡吕斯毫不心虚,飞快的摆了摆手。
波卡吕斯离开了,我还想继续看下去,耳边却传来了轻微的呼唤声。
“夫人,醒醒。夫人?”
我睁开眼,呼吸一滞。
那张在梦里刚出现过的俊脸此刻正在我斜前方的头顶,表情关怀。
波卡吕斯旁边还站着拿着一迭东西的马卡斯,他见我看来,开口示意:“都抄完了,夫人。”
我笑了笑,点头道:“回家吧。”
我走到门口,波卡吕斯和助手也跟了来。
回想起梦境里的一切,我心下狐疑,看向波卡吕斯的目光多了几分审视。
我希望看到的是有关皮吕西下毒事件的相关情况,可梦中出现了似乎全不相干的内容。里面有波卡吕斯。这是为什么?
若说他们相关,那也是理所应当。他是被皮吕西雇佣的律师,不仅仅是处理遗产,还包括前面两件案子。
“亚细亚……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盯着他出神,随口念叨。
亚细亚的建筑物风格我是见过的,典型的希腊区造型。罗马本身就传承了雅典与斯巴达的一些风格,希腊化相当彻底,并以继承者自居。所以亚细亚会是什么样的风格毫无疑问。
“很美的地方。夫人您对此感兴趣吗?”波卡吕斯眼神微亮。
“我去过那里。拜占庭、凯撒里亚与安卡拉。”我说。
波卡吕斯神色微怔。
“你说你有事要见我对吧?这样,马卡斯,你给他一个信物…能让他进门的信物。”我侧身看向一旁的侍卫,“你只能在太阳升与落山前之间来见我,正午不行。我有午休的习惯,晚上睡得早晚,白天醒的晚。”
说着,我摸了摸我的肚子。
波卡吕斯正色道:“我明白的,我会注意拜访的时间。”
我道别了他,坐上软轿,一晃一晃的回了家。
“家……”
看着熟悉的草木与大门,我轻轻叹气,紧绷了半天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
马卡斯把东西给我,行礼要走,我叫住了他。
“马卡斯,再帮我个忙。”我说,“打扰你下值回家真不好意思……”今天晚上值夜班的是利亚尔和他带的兵。
“没有的事。”马卡斯回身,“您请说。”
我弯腰抽出一张羊皮纸,一支笔,在上面写写画画了一通,然后递给他。
“你去查一查这个图案是什么风格。”我说,“另外之后几天你帮我稍微打听一下这个律师的消息,查查他的身份。如果是有名有姓的贵族,肯定不难。”
马卡斯接过了那张纸,眉头皱了皱。
“夫人,这是……埃及的一些风格纹样。”他说。
我微微一愣。
埃及?
埃及和波卡吕斯有什么关系?
那个华美大厅,难道在埃及?
“当然,不光如此,还融合了一些波斯风格,这些图案在地中海南岸经常使用。”他说,“罗马这边也能找到类似的。除了希腊化以外的风格,有许多这样的装饰,大多可以归类为近东风格。”
“噢。”我轻轻应声。
那就肯定和亚细亚无关了……对吧?
不不不,也不能完全这么肯定……
“尤拿人…那些犹太贵族有使用的吗?”我问,“比如,一个以色列国王?”
马卡斯顿了顿,像是陷入了思索。
半晌,他说:“我不能肯定,但有这种可能。夫人,尤拿是个很小的国家,它没有自己的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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