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地睁开双眼,眼见所及全糊成一块,所有声音都离自己好远,过了一阵子才渐渐清晰起来。
身旁不时传来爆炸的声响,伴随着地鸣。他慢慢地爬起来,身上无一处不在疼痛,每拉动一条肌肉,大大小小的钝痛同时传了上来。不过他没有时间在意,况且这些伤很快就会好。
只是在他眼里,四周好像慢动作一样,又好像是不段重播的电影:飞贱的泥块与血跡、在空中舞动的肉末和内脏、以及倒卧在一旁面容扭曲的同伴,脚边那人就像自己方才的倒影那样,眨眼间,他也成了在地上蠕动的一员。
在费劲力气站起来的同时,脚下突然炸了开来,他可以感觉到自己的下半身顿时失去知觉,也可能是直接炸没了,然后是剧痛,他自认为自己算是耐痛的,但这回的疼痛却立刻灌满全身,好像除了痛他再也没有其他感觉。
爆炸的威力很强,一瞬间,眼前的景象全被搅成一块,他回过神,才发现自己被炸飞到很远的地方,而在动弹不得的身体被拋向空中的同时,他看到了阴鬱的天空。
灰暗沉重的天空好似灌了铅,从来没有离开过,也许是这场战争的关係,这个世界已经很久没有见到阳光了。他凝视着欲雨的天空,仅仅一瞬,他有了想要结束战争的想法。
也仅仅那一秒,他的意识是清醒的,清晰到时间好像为自己停止了一秒。
然后时间开始快速流动,他重重摔进泥地,天空中仍旧被密密麻麻的光斑与火线给划开,只是那个时候,一切都是被静音了,只有画面在眼前晃动,像是在看无声的电影那样。接着,他的意识开始模糊,接着啪地一声落入了黑暗。
那天晚上,黑色的夜空在没有人注意的一隅,划出了一道流星,那流星在无人知晓的时候,落到了一个平和的小岛上。
*
清醒的时候,外面正在下雨。
她看着雨滴慢慢地在玻璃上面滑落,吸进肺部的每一口空气都是冰冷的,旋即她想起昨天那糟透的天气预报,光是想到出门还要穿上雨衣,以及布鞋有一定的机率会湿透,遂感到有些不耐。
她像是对这烂透的天气无声抗议似地,多赖在床上五分鐘,见那灰暗鬱闷的天不为所动,也只能认命地离开被窝、趁着手脚还未发冷前换上防风外套。忽地,在接近大门口的时候,手机很识时务地响了起来,她赶紧抽出手机瞥了一眼,小小的萤幕上多了一个让她出门的动力。
毕竟有钱赚的话,就是外头下刀子她也会心甘情愿踏出家门。嘴边不禁勾起笑,关上门前,逐渐缩小的门缝之后是一片死寂的客厅一隅。门外是偌大的雨滴不断炸在地上、遮雨棚上的声音,套上塑胶雨衣,她拉了拉安全帽挡风镜,跨上银色速克达,驰骋于暴雨之间。
在冬天骑车可以说是一种酷刑,在雨天骑车更加难受。尤其是搭着龙头的双手已经被冰冷的雨淋得失去知觉,双手僵硬地捲着,不时传来冻伤造成的疼痛。街上的人们面对突如其来的骤雨感到措手不及,不时还可以看到放弃挣扎的机车骑士任由密集的雨滴浸满全身,她看着这些人,都替他们觉得冷。
两旁的景色开始转变,机车驶离了市区,老楼大厦开始稀疏。重划区道路两旁的田地已经被填平,因为建筑物还没盖完全的关係,很多地方都成了杂草丛生的空地。因为没有遮蔽物,这段路也是风最大的地方,夜晚的时候也会特别冷,因此她通常都是加速离开。
只是今天,不知怎么着,也或许是右手被冻坏了,她下意识地放松油门,好像身子里有什么东西在驱使她放慢脚步。她顿了顿,在暴雨中,车速慢下来之后,呼吸声格外明显;她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这种有别的什么在操控自己身体的感觉,且当她有这种感觉的时候,通常——
意识开始因为车速过慢而飘忽之际,她在逐渐转小的暴雨中,猛然压下煞车。她可以地明显感觉到后轮打滑扭了一下,不过又很快地稳住了车身,才没在路上摔个狗吃屎。让她冒着车祸危险紧急煞车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在一旁被雨模糊的杂草丛中,她看到了一个不太妙的东西。
那是一隻苍白的,却又带点血跡的右脚,一开始远远地她以为是假人之类的东西,但定睛一看却又发现不是那么一回事;雨天的空气中带有一种薄薄的雾气,再加上这条路没有什么会让人停车的住家或店家,所以所有人都忽略了藏在草丛中的那隻脚。
那隻血淋淋的脚被埋在草丛中,若隐若现的,她看着都觉得草丛堆里八成埋着尸体。但同时又抱着半好奇半恐惧的心情,将机车停妥,然后慢慢地弯身鑽进草丛。这时她突然感觉自己像是电影里的女主角,或是像某些侦探片一样即将被捲入某种复杂的犯罪阴谋之中,这让她开始后悔自己的衝动,以及放任自己的「预感」。
草丛底下埋着泥泞,隔着布鞋可以感觉到湿黏软烂的触感,让每一步都沉重许多,可想而知鞋子是毁了,她开始后悔自己今天是穿白布鞋出门。
没有闻到传说中刺鼻的尸臭,说不定是尸体还很新鲜,这让她松了点口气。拨开腰高的咸丰草,叶子上的雨珠全掉到自己脚上。那时就像是拨开通往仙境的入口,杂草丛的正中央好像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个坑,然后她看到坑中央躺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
应该是女人吧……她看着湿濡的纠结长发散在泥地上,对方的脸朝下看不出长什么样子,更诡异的是,那个人身上穿的是鎧甲?虽然大部分都不成样子了,但她还是看得出覆在那女人身上的是一副精緻的鎧甲,红色的液体从鎧甲的缝隙中渗出,像是廉价顏料一样随着雨水渗入土地,甚至可以闻到夹杂在雨腥味中的淡淡血腥味。
角色扮演?这是她第一个想法。不过世界上有穿着鎧甲然后被杀掉的人吗?她看着躺在地上的人想了一下,遂掏出手机拨了一一零。
「咳咳……」忽地,细微的咳嗽穿过雨声传了过来,她定睛一看,发现那声音是从尸体传过来的。
『尸体』的头微微地转了一下,她瞪大双眼看着眼前的尸体开始剧烈的咳嗽,然后尝试蠕动血肉模糊的身子爬起来,又跌回泥地里,她吓得嘴巴微张,连电话另一头有人跟自己说话都没听到,就这样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尸体』挣扎地在地上胡乱扭动四肢。
那人每咳一声就有血水从嘴里喷出来,好像要把身体里的血液都咳乾,一连串的剧咳让她回过神,赶紧将手机掛掉改拨另一个号码。
之后的事情发生很快,刺耳的声音伴随着红光画破天际,她顶着转小的雨势看着穿鎧甲的女人被抬上担架,对方的身体不断流出红色的血液,甚至把担架上的床垫都彻底染红了。
这片像是梦境一样恍恍惚惚的画面中,她隐约听见医护人员问自己要不要跟去医院,身体的驱使下便顺势上了救护车,就在救护车门关上的瞬间,她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她的工作要迟到了。
*
同一时间,某县市郊区。
相较于闹区,郊外大多都是铁皮厂房组成的,都更之后佔地广大的铁皮屋如雨后春笋般一个一个盖起来,其中也不乏一些正在招租的厂房,日子一久,那些空旷的铁皮屋就会藏入不该藏的东西,甚至成了某些无名人士的住所。
外头的雨又下大了,斗大密集的水珠滴滴答答拍在铁皮上,像是许多人齐声打鼓似地,让铁皮屋里充满了噪音,声音大到连说话都要用吼的。
橘发青年惺忪地睁开双眼,逐渐清晰的视线中他看到熟悉的空旷厂房。整个空间非常阴暗,唯一的光源是接近天花板的整排小窗户,沿着四层楼高的屋顶一路排过去,黯淡的光线伴随着雨点溜了进来。
冬天的厂房非常湿冷,因为铁皮本身就不保暖的关係,不过对他来说作为藏身之处很足够了。
让他从睡梦中甦醒不是因为雨声,他并非浅眠之人,平常在这样的噪音下仍可以熟睡不醒。清醒的原因是摆放在地上的手机,更正,是其中一支手机;橘发男躺卧的破沙发底下摆了将近十几支手机,每支手机的款式造型各不相同,扇形一样排在坑疤的水泥粗地上。
他抓起那隻正在地上嗡嗡作响的黑色翻盖机,抹了一把脸,翻开手机接起电话。
「喂,蓝先生?你不是从不打电话的?」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像是刚睡醒。
「你在睡觉吗?」另一边传出了低沉的男性嗓音,语气中带一种戏謔的笑意。
「你特地打电话来只是想问这个?」
「当然不是,不过对我来说你是不是在睡觉这件事情也很重要。」
「够了吧,你到底想干嘛?」他疲惫地摀着脸,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当然是很重要的事情啊,柳昊,现在事有变数。」顿了顿,电话另一边的语气却异常高亢,像是有什么喜事发生似地「我劝你最好赶快回家,不然你会后悔。」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几百年没回家了,到底是怎样,说清楚点。」
「昨天晚上,一个前所未有的东西落到了我们附近;那种东西我光感觉到它的力量,就知道它绝对不是人类……不,不对,没有一个人类拥有这样的力量,绝对不会有——」
不等对方说完,柳昊疲惫地插嘴道,「抱歉打断你的兴致,拜託你说清楚点,到底是什么东西?」
对方顿了顿,遂沉吟了一下,最后给出了一个模糊的答案「老实说我不知道,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那不是我们世界会有的存在,但我们一致认为那就是『神』。柳昊,不只是我们,所有人一定都已经知道那个存在;平衡已经被打破,从现在开始,所有人都会不择手段争夺那种『神』一样的力量。」
「只要任何一个人先把祂拿到手,几乎就能成为长久以来氏族争斗的赢家。」闹区,某商业大楼顶端,一个男人望着爬满雨痕的窗子外,那片被烟雨模糊的城市,双眼好像在观赏一片精美的模型「现在已经不是顾虑休战契约的时候了,必须尽快将『神』抢到手。」
「否则我们只有被按在地上揍的份。」另一个年轻的男人坐在沙发上,笑了一声「河老闆,你知道姓蓝的他们铁定会先出手,要先发制人吗?」
「对,他们一定会先把『神』拿到手,一向如此。」河老闆勾起一抹笑,俯瞰着窗外垄罩在雾雨下的城市「而我们只要等他们帮忙找出『神』在哪里就行了。檯面上的事情我来处理,单先生您就尽管放手去干吧。」
「当然。」年轻男人二话不说,走向门口「合作愉快啊。」
平静的都市经过暴雨的洗礼仅剩下剪影,平淡的剪影在河老闆看来像是暴风雨前的寧静,像是山间的小溪,表面平静却是处处充满蠢蠢欲动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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