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外公屋里传出一阵咳嗽声,紧接着便是老人说话的声音,努力拔高了音量说:“就喜旺街这帮混小子,想娶咱们菲菲当媳妇?枕头垫再高也不能做这种梦。”
许芳菲忍俊不禁,走进屋子来到床边,伸手轻轻替外公按摩胳膊,柔声劝道:“好了好了,外公,妈妈拒都拒绝了,您生什么气。”
老人冷哼:“我就看不惯谁打我家丫头主意。”
许芳菲给外公倒了一杯菊花茶,送到老人嘴边,语调轻快俏皮:“这么大的火,快快快,喝点菊花茶降一降,免得待会儿流鼻血。”
“本来就是。”提起自己这个争气的小外孙,外公别提有多自豪,说起话来精气神都足许多,“你从小就听话懂事,现在又是解放军,毕业证一发,直接就有军衔,那些臭小子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成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就指望着取个好媳妇给家里添脸,不嫌丢人。”
许芳菲:“嗯嗯嗯,他们丢人他们丢人,外公你理那些人做什么?快喝茶。”
陪外公聊了会儿天,许芳菲听见厨房里传出响动,像是菜刀切菜的声音,连忙起身去帮忙。
到了门口一瞧,只见案板上摆着一个绿油油的大西瓜,已经被妈妈一刀切成两半。其中一半完好无损,另一半正在妈妈熟练的刀功下变成一瓣瓣小月牙。
许芳菲洗了个手,捋起两只袖子说:“妈,你歇着,我来切。”
“这是新菜刀,沉得很,你拿不动的。”乔慧兰眼也不抬地浅笑,“还是我来。”
许芳菲有点不满,觉着嘴巴小声嘀咕:“妈,我上了三年军校马上都快毕业了,每天都要负重训练。一把菜刀而已,我怎么可能拿不动。”
“不管你长多大,在妈妈眼里,你永远都是个小孩子。”乔慧兰笑着说。
许芳菲鼻头忽然有点发酸。
乔慧兰切完一半,又把另一半用刀拨到跟前。许芳菲见状,惊得睁大眼睛:“妈,这么大个瓜,你要切完?就我你外公小萱四个人,哪儿吃得下呀。”
乔慧兰:“谁说才四个人。”
“嗯?”许芳菲不解地歪过脑袋,“还有谁?”
乔慧兰笑:“江警官说他下午有空,可以帮我去学校接小萱。我说你要回来,叫了他一起吃晚饭。”
许芳菲点点头:“哦。”
忽的,乔慧兰像是想起什么,切瓜的动作微顿,侧过脑袋看闺女。她问道:“菲菲,你上次找江叙聊,聊出什么结果没有?”
许芳菲表情明显微僵,停顿了会儿,叹息道:“我问江叙到底是什么想法,江叙说他现在做这一切,只有两个原因,一是他喜欢小萱丫头,二是他在凌城一个人,我们就像他的家人一样。”
乔慧兰微皱眉:“那你觉得,他说的是不是实话?”
“妈,我们都是成年人,我是觉得,很多事情没有必要挑那么明,搞得大家都尴尬。”许芳菲神色平和,“江叙很清楚我是什么想法,也知道我对他没有超乎朋友之外的情愫。那么他在知道这些的前提下,还要做什么选择做什么决定,我们谁都没办法干涉。不是吗?”
军校三年,小姑娘的眼神里已经有了属于军人的坚毅与正气,这会儿一脸严肃又平静地看着乔慧兰,竟直接把乔慧兰震住了。
乔慧兰拎着菜刀沉默几秒,终是叹了口气,道:“你说得对,他要怎么做确实是他自己的事。”
晚上,江叙确实如乔慧兰所言,接到小萱一起回喜旺街。
吃完晚饭,江叙给小萱辅导功课。许芳菲把收拾的碗筷扔进洗手池,拧开水龙头,开始洗碗。
瞥见妈妈擦拭抽烟烟机的背影,许芳菲随口问:“对了妈,周明月上次找你到底怎么说的?”
许芳菲这些年大部分时间不在家,并不了解凌城这边的具体情况。上次和乔慧兰视频的时候,听妈妈提了一句周明月已经戒毒成功,从戒毒所出来了。
当时电话里没好详问,这会儿见了小萱丫头,她突然便想起了这茬。
闻声,乔慧兰回话道:“她这儿不是好不容易才戒毒成功么,说是要去云城打工,给小萱赚学费生活费,她先去打拼,等以后条件好了再把小萱接过去。还说咱们把小萱养得好,她放心。”
“她不接走小萱就好。”许芳菲叹了口气,“瘾君子最容易复吸,也不知道她是真戒干净了,还是只是暂时。”
接着,许芳菲又问:“那周明月那个男朋友呢?哦,就是小萱的生父。”
谁知一听这话,乔慧兰脸色瞬间变得难看几分。她回头往厨房外张望两眼,确定小丫头还在屋里,才压低嗓子对许芳菲说:“李强年初的时候死了。”
许芳菲大惊:“……怎么会?”
乔慧兰摇头长叹,低声:“说是注射过量,在出租屋里睡着睡着就没了,让人发现的时候针管子都还插在大腿上。”
许芳菲无言,心中对小萱的同情与怜惜瞬间更浓。
乔慧兰帮着女儿擦拭碗具的水迹,接着道:“上回周明月找我,说以后每个月给我600块钱,当做小萱的生活费。”
许芳菲有点惊讶:“她给了?”
“就给了两个月。”乔慧兰心地善良,根本不计较这些个,“估计大城市生活水平高,她自己也难吧。”
母女两人边打扫着厨房卫生,边絮絮叨叨地拉家常。
不多时,一道人声从门口处传进来,声线低沉悦耳,语调温和:“菲菲。”
许芳菲擦灶台的动作蓦的顿住,转过头。
江叙眉眼含笑,看着她:“小萱要吃冰淇淋,我准备下楼给她买。你要不要一起?”
许芳菲看了眼还一片狼藉的厨房,本打算回一句“灶台还没擦完,我就不去了”,岂料话音还未出口,江叙又出声。
他说:“阿野刚才给我打电话了。”
“……”
听见这个名字,许芳菲身形骤僵。她猛地转头看向江叙,眼神又惊又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江叙平和地弯了下唇:“准确地说,阿野是先打给了你,结果你手机关机。然后估摸着时间你应该在放暑假,就又打到了我这儿。”
手机关机?
许芳菲懵懵的,两手仓促地在围裙上蹭了两下,从衣兜里摸出手机。果然,下午的时候忘了充电,已经没电关机。
许芳菲捏着手机抬起眼,说话的声音几乎发颤:“我手机没电了……能不能、能不能借用一下你的手机给他打过去?”
江叙摇头:“你不能打给他。”
许芳菲眸光瞬间微黯。
“不过阿野说了,15分钟之内会再打给我。”江叙继续说,“我刚才问你要不要一起去买冰淇淋的意思,就是如果你不下楼,我就把手机放在你这儿。毕竟这么难才能联系一次,免得你俩又错过。”
江叙是分局刑侦大队的队长,平时工作任务繁重,万一市里有什么紧急的突发状况,没有手机找不到他人怎么行。
如是思索着,许芳菲连忙将围裙摘下来,和江叙一起下楼。
凌城的七月,酷暑闷热,被炙烤了整整一个白天的地面滚烫滚烫,入夜后温度也没降低,几只蟋蟀挺着肚皮跳出花坛落地上,顿时像是被烫到,安了弹簧似的又飞快蹦回去。
许芳菲和江叙一起走出9号院大门。
从家里的厨房到小卖部门前,一路上,许芳菲心神不宁魂不守舍,一直在用眼风偷瞄江叙手里的手机,生怕漏过一丝动静。
江叙注意到,随手将手机递给她。
许芳菲微怔:“你这是……”
“拿着吧。”江叙淡淡地说,“拿在你手里,等电话打过来,你就能第一时间接到。”
许芳菲面露欣喜,朝江叙连连道谢,然后才伸出双手将手机接过。
江叙掏出现金放在小卖部的柜台上,问卖货的大爷要了两只可爱多。
趁大爷撩起帘子进里屋的空档,江叙随口和身边的姑娘闲聊。他问:“你开学大四,是不是要准备实习了?”
许芳菲点点头。
江叙:“单位分在哪儿?”
许芳菲说:“应该就在云城。不过只是有这个消息,还没有最终确定。”
江叙笑了下,点头:“留在云城挺好的,无论是从单位的住宿条件考量,还是你日常生活的便利性考量,云城都是最优选择。”
许芳菲耸耸肩:“我其实最希望能回凌城。不过可惜,凌城这边没有我们系统的单位。”
江叙又说:“这几年,你和阿野联系过几次?”
“……”
听见这话,许芳菲眼底的光明显暗淡些许。片刻才轻声回道:“只有每年新年的时候,他会给我发条短信息,就四个字,‘新年快乐’。”
江叙安静数秒,失笑摇头,说:“那你们联系还算多。”
许芳菲没有接话。
江叙:“以前郑西野出个任务,短则几个月,长的甚至几年,整个人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我们谁都联系不上他。”
“嗯。”许芳菲眉宇间神态温柔,“毕竟他是狼牙的人。他们单位太特殊了,接到的任务和我们正常部队接到的不是一个级别。所以我理解。只是有时候,确实是……”
江叙:“确实什么?”
确实是,很想念他啊。
许芳菲笑笑:“没什么。”
两人说话的同时,小卖部大爷已经将两只冰淇淋装进口袋,连着塑料袋一起拿给江叙。
江叙从袋子里取出一只,递给许芳菲。
许芳菲摆手,淡笑:“不用了江警官,我刚吃完饭,肚子还撑着呢。这个也留着给小萱吃吧。”
这话刚说完,江叙的手机屏幕便倏的一亮,整个机身震动起来。
那一瞬,许芳菲的心跳猛地漏掉半拍。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看向手机屏。
来电显示上清晰的三个字,是对方在江叙通讯录里的备注姓名:郑西野。
许芳菲滑开了接听键,几乎是谨慎地、小心翼翼地将听筒贴紧耳朵,仿佛害怕一不小心便打碎一场梦境般。
她轻声:“喂。”
听筒那一头传来的,是飕飕风浪,那声音像极了凛冽寒冬发出的沉重喘息,也像极了地狱恶鬼孤苦无依的哀嚎。
而融入这孤冷背景音中的,还有一句清冷微哑的声线,像是不太确定地、也屏息凝神地,喊了一句:“许芳菲?”
听见这道嗓音的瞬间,许芳菲眼眶泛起了湿意。
她忍住鼻腔翻涌的酸与涩,说:“是,是我。”
顿了下,她带着一丝哭腔小声解释:“我刚才手机没电了。”
对面从风声里渗出一声很轻的笑,轻描淡写地说:“这边估计年底能完事儿。”
许芳菲喉咙干干的,好几秒才挤出一个回应:“嗯。”
与此同时,夜空的彼端,遥远的青藏高原北部。
夜深人静之时,昆仑山脉无人区万物寂寥,一座孤零零的迷彩帐篷坐落于平地处。
郑西野安静地伫立于这片雪地荒原,举目四顾,积雪皑皑,远处的戍边营区投来星星点点的火光。
霜雪严寒中,听筒里传出了姑娘的嗓音,仿佛从他记忆深处响起,成为这片死寂雪域里的唯一温暖与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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