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芯蔓靠着透明窗,随着莒光号破旧丑陋的车身摇摇晃晃,身体疲倦的不得了,日落西晒的光斜射进车厢里,外劳的劣质香水浓厚的包围着,他根本无法入梦,又晕车又想吐。
苏芯蔓蜷起身子,把自己窝藏在座位里。
『晕车的话就躺在妈妈的包包上睡觉,睡醒了就到家了。』
他最讨厌这句话,晚夜高架桥上暗黄色的路灯炙亮的不可思议,灯桿的阴影落在薄薄的眼皮上规律交替,压根睡不着,只是因为后座有妈妈的包包垫着脑袋,所以可以略为舒适的捱完那漫长的路程。
莒光号广播着目的地的名字,苏芯蔓忍住汹涌而上的噁心,抓住粉红色双胞胎公主的书包往车门狂奔,矮小的身体迅速穿越过人群的脛骨,灵巧的弹跳起来刷卡出站,但他找不到公共厕所,最终还是狼狈地吐在广场的水沟盖上。
长长的乌发发尾沾上了许多呕吐物,苏芯蔓的洁癖在脑子里头疯狂叫嚣,在落日的强光下瞇着眼睛翻找卫生纸,擦乾净嘴巴跟头发后,他终于耐受不住这一切,在人来来往的台中火车站嚎啕大哭。
十二岁的年纪,独自一人坐着公眾交通工具到达陌生的城市,危险之馀,更多的是惶恐。
从前晕车呕吐时,妈妈会预先准备好卫生纸,把那头漂亮长发虚虚的握着,吐好了,妈妈就会整理整理苏芯蔓的仪容,带他回家。
苏芯蔓掏出手机,拨通了通讯录中爸爸的电话号码。
一连串机械声过后,僵硬的女声让苏芯蔓恼怒的闔上手机,赌气的跟流浪汉躲在同一个地方躲太阳。
苏芯蔓不得不,他有太阳过敏症,晒到日光会全身起红疹发痒,非必要是绝对不见光的。
独属暑假的刺目霞色没在日式火车站身后,苏芯蔓情绪随着黑夜吞噬城市的时间已经平復下来,父亲骑着復古的金旺90cc,伴随醒目的煞车声,煞停在苏芯蔓跟前,他抬眼看见父亲,方才才沉静下来的气恼盘升而上,眼眶不住地发红,忿忿骂道:「你为甚么这么晚才来!」
「我忘记你今天要回来......」那暗哑的嗓音让苏芯蔓一震。
父亲跟母亲有着不容忽视的年龄差,母亲的声音是温婉强劲的女人,父亲却像是已经预备退休的公园伯伯般苍白,三年来不曾相见的时光让他印象中的父亲跟眼前人有了天壤之别,苏芯蔓哭泣着跨坐上机车后座,也不去环抱父亲腰腹,只向后紧紧攒握后扶手。
父母离婚这件事情对于苏芯蔓这个年纪,已经可以好好理解字面上的意思,也能够向其他人解释原由了,台中的老家还停留在国小三年级,父母俩为了让奶奶回乡养老而装修的模样,这一片小市区,房屋大多数老旧,又因为政策关係,翻新整修需要加税,不可拥有老屋减税,所以邻居们多数维持原貌,只有苏芯蔓家大工程的重新修葺,街头巷尾上班、上课经过,总要偷偷望两眼。
苏芯蔓三年前回台中老家,认为自己家是整条街里最美轮美奐的,透天厝外墙砌上低饱和度的磁砖,米黄色的吊灯灯光和最新型变频冷气,崭新家具里的有着纯白的沙发以及透明玻璃桌,诺大的厨房,新式瓦斯炉跟热水器,和两旁破旧零落的外表跟俗滥的顏色相比,无一不是高人一等。
小时候的苏芯蔓就懂得享受左邻右舍的艷羡目光。
现如今曾经华美的外观被无数的资源回收遮掩,90cc的掉漆红色机车突兀的捅进垃圾袋里头,苏芯蔓难以忍受,却只能忍耐,奶奶坐在客厅沙发,手上还夹握好几条四季豆,正在挑选。
奶奶无视苏芯蔓的归家,苏芯蔓也气傲的不理会他,父亲也没有强逼问候的意思,苏芯蔓就这样被领到二楼卧室,眼之所及,是紫色的窗帘及掩藏在其后的落地窗,梳妆台和大型双人床,棉被铺好,甚至有三个衣柜,就像从前一样。
苏芯蔓觉得落差不大,尚算能够接受,迈步进去揭开衣柜,却发现里面早已掛满了服饰。
「奶奶之前住在这间房,他现在老了不能上楼,所以给你住,衣橱就跟奶奶分着用好吗?」
「为甚么?我不要。」
「可是原本给你的房间很小,你要升国中了,会很不方便,弟弟叫我把老妈的房间整理给你,你会比较喜欢。」父亲说着话,转身去往走廊尽头处的房间,日光灯瞬间让苏芯蔓清楚跟奶奶共用的房间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
那个小房间约莫只有四个榻榻米的范围,小小的衣柜旁边挤着书桌,书桌上讽刺地放着最新型桌机电脑,是妈妈临走前的给的礼物,加上单人床,房间的过道被压缩成一个屁股窄。
这两个选项对苏芯蔓来说毫无意义,很显然答案最终只有一个。
苏芯蔓在新家的第一晚,被居家棕黑大蟑螂吓得夜不能寐,父亲睡的死沉,他抱着小熊担惊受怕整夜。
失眠似乎从那天起变成一种常态,也自然而然在国中开学第一天就掛满眼下乌青。
九月,初秋时节,全球暖化缘故,气温仍然高居不下,烧烤着所有停红灯的机车族,父亲早起骑着那台破烂机车送苏芯蔓上学,苏芯蔓过往养尊处优,脸蛋白润清丽,鼻梁高挺,标准中式双眸,整齐的牙槽,加之周身气场,称得上是明眸皓齿的富家千金;富家千金怎么能够是坐着机车上学呢?
苏芯蔓可以咬牙多穿一件外套来抵御太阳过敏症,却不能够接受自己不再光鲜亮丽这件事。
苏芯蔓抓准时机,等待父亲在距离学校上一个转弯口龙头尚未拐弯时,出声要爸爸在旁边人行道放人下车。
安全帽压的苏芯蔓头发贴头皮,本就乌黑的发丝此时看上去有些厚重呆笨,他胡乱拨弄一番连声招呼也不打就风似的跑进学校大门。
苏芯蔓已经打定主意三年都不要让人发现自己的身家,暑假这段等待新学程开始的期间,他来来回回数次,就为摸清楚从家里到学校的路径,此处学生最少,也没有临近补习班跟杂货店,苏芯蔓很有信心至少不会被班级里的同学发现。
学校建筑富丽堂皇,【卫阳国中】四个明晃晃烫金浮雕的大字镶嵌在校门上,毕竟是市区重点公立中学,升学率最好的一间学校,街坊邻居也是讚誉有加,家长会捐钱如流水,卫阳中学的室内设计、修筑材料跟以及教学设备都是上等,每间教室除却配备液晶电视之外,还配有一台文书电脑、电子白板、投影机,苏芯蔓在走廊上悄声观察着每间教室构造,小时候就是母亲带着牵手送达进教室门口,常时出门也是以坐车为主,苏芯蔓有极为严重的路痴属性。
迷着路就迷到司令台去了,除了一年级,此刻其馀两个年级都正在进行升旗典礼,苏芯蔓慌张无措的询问司令台一侧的老师,才被带到正确的教室去。
开学第一天迷路,苏芯蔓真心认为自己糗到家,进班级的时候受到三十位同学的注目礼欢迎,明明感到窘迫不已,苏芯蔓仍然不想崭露任何一丝不适应。
因为身高还算前段,老师将苏芯蔓的座位安排在最后排,苏芯蔓对此很是满意,他喜欢自己高人一等的模样,包括身高。
左侧坐着一位恬静的女孩,黑色长直发用纯色发圈低低竖着,给人气质温婉谦顺,因为刚入学,大家都还没有拿到学号,所以并没有绣上名字,苏芯蔓主动上前搭话。
「你好,我叫苏芯蔓,你在看甚么书呀?」
被搭訕的同学似乎略显紧张:「......爱情小说,我叫刘珂。」
「刘珂,哪个刘哪个珂阿?」因为下意识认为他是太妹型人物,故而怯生,但见苏芯蔓不在乎自己迟顿的答话,刘珂紧绷的身子才放松下来,
与毫无表情时不同,苏芯蔓微笑的模样很是亲近娇俏,因为眼睛偏向亚洲人的扇形双眼皮,某些角度瞧着就像是单眼皮,山根又很是挺俏,唇肉微厚,多添几分严肃跟清冷。
「文刀刘,玉字旁再一个可。」刘珂下意识的捋顺自己鬓角的碎发,窗户攀爬而入的晨色错在他的课桌上,苏芯蔓越发喜欢他那如画般的气质。
「你呢?」刘珂礼貌的回问。
「苏子叶的苏,草字头芯,小花蔓泽兰的蔓,你看的东西我可以借看一下吗?」
「好。」
苏芯蔓接过小说,仔细端详起来,那是本略厚的小说,青绿的封面边缘泛着淡淡褐黄,正面书封上孤零零的只题写了一个字–《飘》。
「《飘》,是甚么小说啊?」
「你知道乱世佳人吗?」问及此,刘珂似乎被开啟了某种开关,在苏芯蔓点点头表示听过后,滔滔不绝的讲起乱世佳人这部电影作品原着小说故事内容,苏芯蔓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被补充了美国南北战争的歷史资讯。
不过这对苏芯蔓来说无疑是天大的好事,刘珂的必须得学识底蕴深厚,才可以张口就吐露出这么多关于歷史的资料,对于多数只在国小学程中稍稍接触过台湾史的学生而言,刘珂肯定是聪明有才的那个。
苏芯蔓喜欢跟聪明人做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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