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有记忆以来,我便喜欢哼哼唱唱,时下的流行乐,听不腻的经典老歌,有时脑中也会跑出些无名而片段的旋律,不论什么样的乐曲,我哼着,宛若一种本能,抑或是一种出口,似乎只有在挥洒旋律的当下,我才能完完整整地做自己——所以,当思想随着成长而不断改变,唯有唱歌这件事屹立不摇地留了下来,我热衷着,就好像除此之外自己便一无是处。
我只是个平凡的人,没有突出的才能,没有远大的企图,面对自己的兴趣,最多也仅止于开个频道,推荐或翻唱自己喜欢的歌,没有特别经营,一切都是随心所欲。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学生时代迎来了倒数,对于出社会的规划接踵而至,当周遭的朋友开始为未来的璀璨铺路,我只给自己描出了平庸的蓝图,毕业后当个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下班就回家做些喜欢的事,听听歌,写写推荐或翻唱,或许可以养隻猫作伴,就这么过一辈子——
而事实证明,命运永远不会照着原先计画安排。
大三升大四的那年,作为学生的最后一个暑假,虽已忘了确切原因,或许就只是个姑且一试的心理,我向现在的经纪公司投稿了徵选影片。
不抱期待的尝试,却出乎预料地得到了正面回覆,入选、筹备直到半年前作为歌手正式出道,即使到了现在还是感到不可思议。
兴趣成为工作,许多人都说我很幸运,当然,我自己也是如此想的。收到回函的雀跃记忆犹新,人生还是第一次开心而失态地拉着身旁的人乱吼乱叫,总是以为自己无所企图,直到机会降临,才晓得并非如此。
可是,美好的背后终有残缺,这样的幸运也成了一种束缚,我不再能随心所欲地唱歌,必须考量评价、歌路与市场取向;必须严格控管饮食与行为,迎合公司所包装出的人设;又或像现在,必须为了知名度与话题性替小说翻拍电影写歌,哪怕没有创作才能的我早已看见了结果还是得埋头苦撑——没有自由,一切都成了商业营运的计算。
而有些事物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遥远,就好比有个比斜对角的咖啡馆更适合思考的地方,却不知怎地失去了造访的理由;就好比我仍记得当初收到入取信函的雀跃,身旁共享喜悦的朋友却已然模糊不清。
唱歌变成纯粹令人疲惫的工作,生活压得人喘不过气,从没想过自己会这么快陷入低潮,彷彿置身于深海中筋疲力尽地唱着,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又或是根本发不出声,愈是用力,便愈是下沉,每一次开口,都像是要唤回什么似地撕扯,痛苦而窒息——
「沐雨,你有在听吗?」
带着不耐的问句传来,我恍然回神,与抱着胸坐在眼前的女人对上了眼。
宣琦姊——我嘮叨但总是心软的经纪人面色难看地瞅着我,在人家说话的时候走神确实有失礼貌,我眨了眨眼,抿起唇真挚而带着歉意地回望,听说这样会令自己显得无辜,而无辜一定程度地使人心软。
「唉。」她揉了揉太阳穴,往后靠上椅背,像极了厌倦问题学生的班级导师。这样的动作通常代表了她的放弃追究,可就在片刻的沉默后,紧接下去的话语让我知道这次终究不能这么简单就避过问题:
「沐雨,我不想刺激你,但……」
否定形式的委婉开头带着欲言又止的停顿,不难看出她双眸闪烁的顾虑,这样的她难得一见,大家眼中的宣琦姊总是自信而果决。
可以肯定,她要说的绝对不是好事,而且,非常有可能是「那件事」——我咬了咬下唇,有股开口打断她的衝动,那种彼此都晓得不会有结果的话题说了又能如何?可就像料想到了这份意图,她抢先开了口:
「自从洛景熙死后,你的状况就一直不太好。」
儘管已有预期,听到的瞬间我的心仍不禁一震。
洛景熙……公司的前辈,在前年九月遭人乱刀捅死前一直是个非常受欢迎的歌星,他的死亡在当时造成了不小的轰动,甚至还有粉丝在他头七时发起了集体自杀陪葬的疯狂行动,荒谬的社会现象引起广泛的讨论和研究,让他的名字就此在歷史写下了一笔。
而案件的另一位主角——兇手尹若阳则在犯案后自首,社会舆论的施压,加上本人毫不犹豫的认罪,在半年前被判处无期徒刑迅速结案。
我跟洛景熙称不上熟识,只能说是同一个公司的前后辈关係,尹若阳更不用说,除了「杀害前辈的陌生人」,已经找不到更加精确的形容来描述我们的关係——乍看下来,这起案件对我而言似乎没有避而不谈的理由,再严重,也不过是起发生在周遭的社会刑事案件。
如果案发现场不是我当时的租屋处的话。
洛景熙和尹若阳为何会出现在我家?尹若阳又为何杀了洛景熙?即使到判决结束过半年的现在,仍是个未解之谜。世人对案件的理解,仅止于尹若阳看似坦白却又含糊不清的陈述,可为了让事情得以平息,在真相没能证实的情况下,法院选择了加速判决。
弔诡的是,不论尹若阳的供词或是警方的推论,都指明了事发当时我确实在场,可身为当事人,我却对此毫无印象。哪怕尹若阳坦承为了方便行凶而迷昏了我,要闯入一个人家中并让屋主毫无感知地被迷昏,照理而言几乎不太可能做到。
但他确实做到了。当一如往常地自睡梦中醒来,却发现自己进了医院,住处成了命案现场,还莫名其妙成了重要证人——原有的认知一夕变了调,面对警方的问题一句也回不出来,事情就发生在身边,我却是最状况外的那个人。
整件事像是凭空出现,没有过程,只留下一个事实,面对我的「毫无印象」,警方最终将其归因于创伤后压力症候群所引发的选择性失忆,毕竟,这也不是第一次——
「看吧,才刚说完你又走神了。」
宣琦姊的声音再次将我拉出思绪,对视的瞬间,她的目光透着担忧与无奈。
「……都快两年的事了。」我扬了扬嘴角,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开朗些,「再说,我跟他们也没有什么必须为这件事掛念的交情不是吗?」
「……你到现在还是什么都不记得?」
「我该记得什么?」
我微笑反问,换来她略带为难的抿唇。
这就是我不想跟她谈这件事的原因,她似乎知道什么,不单只是那场命案,还有我与洛景熙和尹若阳的关係。她总是镇定,可当初在听到我形容与他们两个的关係是「前辈」与「陌生人」时,那脸上一闪而过的停顿与讶异出卖了她——而在那之后,她偶尔会像这样若有似无地试探,儘管给人的感觉是带着善意的,但有所隐瞒是事实。
我肯定还忘记了更加重要的事情,不单只是洛景熙的死亡,可只要试图回想,便觉得一片混沌,头痛欲裂。
事件发生后,公司并没有放弃我,而是选择压下消息,尽可能在配合调查的同时保全我的隐密,除了与警方配合的时间,我还是照常筹备出道,并在判决结束后正式踏入演艺圈——我很感激,所以即使晓得自己并没有完全自事件的影响中走出,我还是试着表现得优秀且正常,不想让扶持自己的公司失望。
可似乎到极限了,即使不至于影响到生活起居,若不找回那些失去的记忆,我或许会永远停滞不前。
「唉。」
她再次叹气,不晓得是因为我又开始陷入自己的思考,又或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刚才的反问,「今天就先回去休息吧,你这状态留着也写不出什么好东西。」
起头的人到头来选择了回避,终究是得不出结论的话题。我听话地站起身,她愿意放人还真是求之不得。
「对了。」
而当我重新把口罩戴上拿了东西准备离开,她也起身,从口袋掏出了一封信递了过来。
「……这是?」我伸手接过。
「他说回去吃完晚餐,洗完澡——最好是睡前躺在床上时再打开来看。」
……什么奇怪的要求?「他」又是谁?信封上并未署名,单就外表也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我抬起眼,只得到她的一个摊手。
我什么都不晓得,请自己回家体会。她的表情彷彿如此说着。
「这是三月要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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