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今天明明是大小姐喜得状元的日子,但她抱着盒子从酒楼出来后,脸色却很凝重。
“老杨,去外城江家。”马车内传出许清元的声音,老杨忙答应一声,调转朝向,往外城驶去。
许清元在江氏回来前赶到她家,因为孩子们对自己比较熟悉,也没有防备,甚至争相围在许清元身边,眼巴巴地看着她手中的点心。
趁分点心的功夫,许清元仔细观察了一遍所有孩子的手指,竟无一人有缺失。许清元本以为这些孩子是江氏救回来的幼童,可目前的情况似乎与临安的表述对不上。
离开之时,孩子们还追问她什么时候再过来,许清元笑着答应会抽空再来。
明月高悬夜空,当马车行入许府所在街道之时,老杨吃惊地看着眼前的场景,结结巴巴地说:“小……小姐,你看……”
顺着老杨所指方向看去,给许府送礼的人挤满了这条本就不太宽敞的街道,即便已经入夜,可丝毫没有影响他们的热情。礼品也如同小山一般被堆放在许府门口,不是许家刻意显摆,而是门房中实在登记不过来。
许清元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摇头道:“好可怕,要不然今天我还是去客栈睡吧。”
这话当然只是玩笑。等到她终于回到府中,更是被家中情形惊讶地说不出话来。院子里上上下下灯火通明,所有仆役甚至月英都在搬运礼品,库房即将被塞满,而送礼的人还是源源不断而来。
最后实在没办法,还是许清元亲自出去说明天色已晚,她们需要休息,这才能让所有人今晚能睡一个安稳觉。
然而第二天起来,这种情况并没有多少好转,甚至更加夸张。她后来仔细看过送礼名单,令她没想到的是,不仅是在京城中任职的,全国各地的女官全部送来了贺礼,哪怕是一个小小的县衙小吏,这几乎就是当朝女官们的名单。
在接下来等候任命的日子里,许清元不知赴过多少次宴,见过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还是实在推不掉的,不然每天转八家都赶不完场。
她这个状元虽然在这方面异常风光,但任职问题上却多少有些尴尬。
江新知和安郸已经接到命令进入翰林院,其他同年们也都开始接受吏部考核,然而许清元的任命却迟迟没有下来。
皇帝的意思是,许清元作为本朝第一位连中六元的进士,即便是女人,也应当破例让她进入翰林院。这次女官们没有受到任何人的示意,自发支持皇帝的意向,甚至多次在朝堂上与反对者争得面红耳赤。
虽然她们跟许清元没有太多关系,可许清元是她们之中科考成绩最杰出的一个,她能到达的高度极有可能就是她们一辈子奋斗的上限,即便是为了自己的潜在利益,女官集体也要力争到底。
然而这个拉锯的过程持续的时间实在太长,晋晴波考核完毕后,如愿进入大理寺任从七品主簿,她走马上任的那一日,许清元甚至仍旧赋闲在家。
晋晴波怕惹她伤心,每日都是天不亮就走,天黑才回来,本来打算搬去朝廷分配的房子的,可现在也不敢说了。
不过许清元倒是异常平静,期间还在临安郡主离京任职的时候去送别过。
如今临安意气风发的样子消减去她原本的几分倨傲,更加符合实际年龄。她好像是与皇帝达成了某种约定,不再与女官们避嫌,甚至也给许清元送过一份道贺大礼——一套十二件的金制动物小型摆件,并附言:可应急使用。
临安离开之前,曾暗示她可以动用盒子里的证据为自己进入翰林院除去些障碍,许清元没有点头,只是道:“郡主一路保重,我自有打算。”
次日,她乘车来到外城秋兰巷,伸手轻叩一户人家的大门,一连敲了七八次,里面才传来一道小心谨慎的女声。
“门外的是谁?”
“许清元,佟姑娘,会试前你摆摊的时候我们曾经见过。”许清元回道。
门被谨慎地打开一条缝,露出佟三娘的半张脸,她仔细端详片刻后认出许清元,表情十分惊喜,忙打开门让人进来,随即又张望几眼门外,确定没有其他人后,才“哐当”一声关上大门,插上门闩。
“佟姑娘,为何要在大白天的闭门闭户?”许清元问完,马上想到一种可能性,猜测道,“你是不是被盯上了?”
佟三娘点点头,叹气:“那天在您的帮助下他们没有找到我家具体位置,可是第二天我就看到有奇怪的人在附近转悠,吓得我不敢出门,所以也没去听您的课,真是不好意思。”
“没关系。”部分商人唯利是图,什么手段都用的出来,许清元建议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佟姑娘,如果你不想以后都这么提心吊胆地过日子,我倒是有个主意。”
在家足足闷了月余,佟三娘憋得十分难受,如今听到许清元居然有解决之法,自然连连追问。
一旁的佟父佟母忙把她请进屋,听许清元细细讲来。
又是半月过去,晋晴波正式提出要带着女儿搬出去住,许清元寻上几个仆役,帮着她搬家。
“据我所看,等的时间长结果未必不好,你且放宽心。”晋晴波难得安慰人,许清元明白她的好意。
“这么多年都等了,难道还会急在一时?”许清元转而问道,“这段时间你在大理寺感觉如何?”
晋晴波肉眼可见地疲惫下来,认真道:“心累。”
接着她简单介绍了大理寺上下的官员和他们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评价到黄嘉年的时候还说:“能力足以任首官,但脾气似乎很古怪。”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官场中不知多少人开始私下嘲笑许清元是有史以来最尴尬的状元,但许清元在家中又静静等候了一段时间后,突然重新开始公开授课。
就算是现在没有一官半职在身,但许清元这个“六元”可是实打实的,更何况她还是写出过《商论》,生生让朝廷新设一司的人物,没有一个考生敢在学识上瞧不起她。
因此当众人看到清霖书会院外张贴的课程预告,讲课人是新状元时,不管之前听没听过,一窝蜂全部赶来凑起了热闹。
作者有话说:
第75章
许清元的讲课主题是知识产权。这个概念与民间借贷和婚姻家事不同, 离普通老百姓的生活太远,再者单看这四个字也很难猜测出其中意思, 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 就算是为一睹状元风光,也有的是人赶来凑热闹。
开课之日恰好是百官休沐,邓御史难得休息一天, 本该放松放松精神,可得知许清元的行动后,决定更改计划亲临现场听课。
许清元踏着晨风准时赶到, 不出所料地看见院内外一片乌泱泱的人群,她垂首一笑, 然后收起脸上表情,身姿挺拔地走向桌案。
“或许大家都没听说过知识产权这个概念, 但是其实它早已渗透入百姓们的生活之中。”许清元每次都会刻意用大白话讲课, 以便让听课之人直白地了解她的意思,虽然有人非常不屑于她这种丢文人面子的行为, 可不得不承认这样做极大的方便课程内容传播开去。
底下众人没几个在认真听课的, 眼睛看着她还不忘窃窃私语。
“看, 那就是今年的女状元。”
“这气派果然非同一般。”
“哼,不也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我没看出有什么特别的。”
许清元视线扫过,底下议论的声音小了许多,同时她也认出来站在树荫下一位抱臂看着她的人就是御史中丞邓大人。
但她有自己的原则, 不会因为邓大人的到来就随意打断讲课,她向对方稍稍点头示意后, 接着道:“从商业兴起伊始, 知识产权就已经相伴而生。从商铺的店招名、字号标志、所售之物独特的包装、独家秘方……这些都是知识产权的组成部分, 换言之,知识产权能够明显识别出某个商业主体,也能为权利人带来利益。”
听众群中举起一只手,一个经常赶来听课的年轻人想要积极提出问题。
许清元示意他可以说话,那年轻人摸着后脑勺站起来,不解地问:“那按照许状元所说,焦家卖的豆腐比别人家卖的都好吃,这也是知识产‘权’吗?”
年轻人之所以特意强调‘权’字,显然是听过之前的几堂课程,对这个字异常敏感。坐在旁边的焦颐斜视他一眼,对于自己家豆腐摊躺枪不是很高兴。
“自然。”许清元肯定地说,“保护知识产权,根本目的在于保护权利人的利益,只要能合法地为权利人带来利益,该知识产权都应当受到保护。”
或许是豆腐摊的例子不够有冲击力,大多数百姓对此十分不以为然,既然豆腐卖的不如人家好,那就干别的呗,三百六十行,行行还出状元呢。
不过有些嗅觉灵敏的商人已经闻到许清元话中真意,从一开始的看热闹心态逐渐转变,认真听她讲下去。
“卖豆腐辛劳利小,技术含量也没有那么高,大家自然感受不到知识产权的价值,”许清元微微一笑,朝身旁的脱雪一点头,对方走到不远处一间柴房门口,将两扇门缓缓打开。
一架模样奇怪的纺纱机出现在眼前,脱雪叫上几个帮手将其抬到院中,一个少女从人群中走出来,做到纺纱机前,开始操作。
听课之人中有人瞪大双眼,吃惊地看着这一幕,惊呼出声:“这怎么能一次纺四个!”
有几个听课的妇人、姑娘,更是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她们有的自己家中便以此为生,一瞬间就明白了新式纺纱机有多么方便,能带来多少价值,一个个眼红不已,甚至想上来摸摸看看,自己回家能不能也鼓捣出一个来。
“姑娘,你这纺纱机卖不卖?我出普通纺纱机五倍的价格买。”人群中,一个瘦小精干的商人高声问道。
“好心姑娘,你这是怎么造的,回去让俺那口子也做一个,以后好多挣点钱给孩子看病使。”
有了这两个人带头,有心思的其他人纷纷出言询问,场面一时混乱起来。
“这是佟姑娘一家发明的改良纺纱机,能够一次纺出四根线,效率当然也就是普通纺纱机的四倍。”见众人被眼前的新鲜事物吸引了注意力,许清元适时开口,“当这样一件能带来巨大利润的新发明摆在眼前,谁能不心动?”
方才积极开口的人脸上有些讪讪的,脸上好像被打了一巴掌似的。
许清元接着说:“而当诱惑足够大时,众人纷纷仿冒,佟姑娘一家却再也无法从自己的发明中获得应得的利益。所以,像是诸如此类的发明、专用商号等,需要从律法上予以保护……”
没等许清元说完,有人站起来反驳:“可小的认为,有些走投无路之人实在没有办法了,可能会窃取佟姑娘的……‘发明’,但人家也是苦命人,为了混一口饭吃,不必对这些人赶尽杀绝吧?”
此话一出,居然引起众人的纷纷应和。
“是啊,我家那么难,用用也不会怎么样吧?她能少挣多少?”
“京城几十万人口,她一个人也卖不过来啊。”
“各位说的有道理啊!”
佟三娘早就停下了手,气的脸发白,恨不得自己家从没改进过纺纱机,也不必整日遮遮掩掩地过日子,如今还要被人含沙射影地讽刺,白受一肚子气。
“你所说也不是没有道理。”谁料许清元居然肯定了这泼皮的话,佟三娘更生气,刚要开口,就听对方继续道,“那你说,走投无路的认定标准是什么?用用而已又是何种程度?”
对方哪有这么敏捷的思维,一时间哽住,没有答上话。
许清元继续追问:“沿街乞讨算不算走投无路?好像是算的。食不果腹呢?或许也说得过去。居无定所呢?上有老下有小呢?供不起孩子上学堂呢?还是没有顿顿大鱼大肉便可以破例?”
“自己一个人用改良纺纱机纺线售卖算是用用而已吗?一家人用呢?亲戚朋友都用呢?雇人批量使用生产呢?”许清元的问话让那人哑口无言,最后只能嘴硬地辩解几句,毫无逻辑可言。
其实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和语气都很平静,并没有咄咄逼人,但就是让人畏于回应,或许是她的身份摆在那里,可不能否认的是,许清元的话更加在理:“人人都可能是权利人,如果利益得不到保护,还有何人愿意费心费力地创新经营,抄便是了,但这样下去的结局,只能是抄无可抄。”
佟三娘对许清元佩服的五体投地,这些话她心里明白,但根本说不到这么明白,所以才会生闷气,怪不得人家能考中状元,或许这就是传说中的文曲星下凡吧。
在原则性问题上,许清元就整整花了一个多时辰阐述正确的观点,然后从商标讲起,中间休息了两个时辰,一直到下午酉时才讲完这一部分。今天的课程到此为止,听众逐渐散去,许清元发现邓御史仍旧在树下席地而坐,正在思考着什么。
许清元走上前去,客气见礼,邓御史在侍女的提醒下起身回了一礼,道:“天色不算太晚,不如许状元陪我去散散心?”
“求之不得。”许清元欣然答应。
两人没有乘车,真的一路从书会走到锦沙江边,主要聊的都是今天的讲课内容,以邓御史的学识和见识,更能发现今日她所说与所作的矛盾之处,因此好奇问道:“既然你一直主张保护权利人的利益,又怎么会将那前所未有的机器现于人前?据我所见,纺纱车的改良技术似乎并不十分深奥,恐怕今晚就会有人开始动手模仿。”
许清元自然知道这个道理,不过正如邓御史所说,看过几眼就能琢磨出个大概的改良技术,作为平民百姓的佟三娘如何能保得住一辈子,要想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还是需要朝廷衙门的保护。而且今天她特意让改良纺纱机在公众场合露面,为的就是确认佟三娘“在先使用”的事实,按照她近日差不多拟定好的《专利法》,最大程度地保护她以后的利益。
将自己的考虑和盘托出后,邓御史恍然大悟连连点头,笑道:“从法人之法到借贷之法,再到知识之法,平常人能在其中一领域有你的水平都可说是造诣极深,本官真没想到,天下竟有如此天纵之资,本官徒长十几岁,在律法一事上却不如许状元许多,实在惭愧。”
“大人这是说哪里的话,我所知也不过是皮毛,真要是施行起来,其中的疑难问题还多呢,我却做不到更深入了。”许清元实话实说,她又不是专门做这方面的律师,接触的案子也少,但基础是在的,好在还没忘光。
夜幕降临,锦沙江上的大型画舫开始演奏歌舞乐器,邓御史招来一条小船,笑道:“咱们也享受一回,借着水声和丝竹管弦乐音说话,散散乏。”
远处画舫上一串串的大红灯笼垂在船身和戏台两侧,映红了一方黑夜中的江面,隐隐约约,人声鼎沸之处,一道精妙的琴声响起,如珠落玉盘,十分动听,而随后响起的一阵悠扬的笛声更是令人心驰神往,拍案叫绝。
许清元一臂撑住身体,转头盯着画舫之上,看的非常仔细。
作者有话说:
第76章
“关于任官之事, 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说是来放松的,但邓御史的目的显然是想私下跟她交流, “眼下多方僵持不下, 以黄老尚书为首的一派铁了心不让你进内阁,你一直没有说过什么,今天却突然开始讲课, 是何打算?”
许清元从画舫上转移回视线,她没有立刻回答,低着头沉思半晌才谨慎回道:“只要能造福百姓, 其实学生心中并不在意担任何种职位。”
邓御史似笑非笑,举茶慢饮, 等待她的下文。
“但走到如今这一步,学生明白自己的身份已经被赋予了更多的意义。”许清元回忆起自己迈入科举一途时下定的决心, 慎重道, “何况女子科举一直备受攻击,我身为女学生中的一员, 有必要肩负起这份责任。学生一定会尽己所能进入内阁, 若实在无法, 也需要对方做出其他同等妥协才肯让步。”
“好,陛下慧眼识英才,任你为状元这一步棋果然没走错”邓御史含笑击掌,将殿试内情道出,“虽然琼林宴我并未到场, 但本官却是本次殿试的监察御史,你可知道, 本来被提调官选为状元的并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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