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亦华说难道我们的病人就没有隐私吗?我们也要保密的好吗?
“希望你能理解。”
她原话奉还,周知彦并不接招,笑了笑,轻描淡写:“没事,你不想说也可以。我能理解。”
潜台词:又不是没别人可问。
医院这么大,姚亦华要“守口如瓶”,别人可不一定。常年住在医院的人,见了满肚子的稀奇故事,无法跟人分享,岂不是也痛苦?忽然来个感兴趣的人,当然要相谈甚欢。
这个道理,姚亦华也懂。
她和周知彦就像两个打太极的人,推过来拉过去,最后是姚亦华先撤力。
“你想问什么情况?”
“就……基本情况,”周知彦拿手点了点太阳穴,“他是这个地方出了问题吗?”
姚亦华耸肩:“在我们这里住院的,哪有那里没出问题的。”
紧接着又道:“没在我们这里住院的,也不见得那里就没出问题吧。”
无法反驳。
“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被外星飞船接走?”
在组织好语言之前,姚亦华先顿了顿,然后叹气:“周警官对宇宙飞船外星人这类东西,了解得深吗?”
“不深。”周知彦直截了当,“不是我感兴趣的领域。”
姚亦华换了个问题:“那你相信有外星人存在吗?天外来客、UFO什么的。”
“……不相信,”周知彦表示疑惑,“我是否相信,跟你要讲的故事,关系大吗?”
对此,姚亦华没作太多反应:“关系不大,只是随口一问,引入话题罢了。没关系,外星生命什么的,我也不太相信。但我们相不相信不重要。”
那谁相信重要呢?周知彦心想。
尽管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不明飞行物、外星小绿人,都不过上个世纪科幻作品遗留的产物,实际并不存在。可并不耽误有人对此深信不疑。
“他们坚信存在着外星人,甚至他们自己就是外星人,只不过因为种种原因或目的,才停留在我们这颗星球。他们不属于这里,总有一天会有人来接他们回去,回到属于他们的地方。”
周知彦:……呃。
他不太想说得太尖酸刻薄,但这些人的想法,他也着实无法理解。
“也就是说那个人相当于被洗脑了,所以才喊着闹着要跑出去,去找他的宇宙飞船?”
姚亦华的脸上,突然浮现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显然事实并非周知彦想的那么简单。
“他跑出去之后会怎么样呢,反正不会真的有外星人来接他。”
“别急。”姚亦华说,“我还没有说完。”
“我不知道你是否清楚曾经发生过的一起案件,大约十年之前吧……”
周知彦确实没听说过这个案子。
一来有些年头,二来发生地点不在扬城及周边城市,第叁嘛,这起事件因为某个特殊的性质,媒体的报道传播,便遭到刻意的限制。
死亡人数众多的这起案件,最终没有引起民众恐慌的原因,或许在于这是一起群体自杀性案件。
数十人的男男女女,聚集在某处,围坐成圆圈,两手在身前交叉,握住身侧人的手,就这样彼此连接,一同服下了毒药。
担心毒药发作时,人会因下意识的挣扎而挣脱彼此的手,手臂都被用丝带绑在了一起。甚至每个人的头上都套着塑料袋,为毒药加上双重保险。
根据当时警方的案卷,一共有两个圆圈。中间的小圆由孩子们构成,他们也是最先服下毒药的。在抽搐呕吐结束之后,由大人把他们擦拭干净,首尾相接,摆成环状。
其外就是大人们围成的大圆。
没有人善后,在挣扎中,最外圈的这层圈,已经有些变形。
“死者年龄跨度很大,从小孩到青年到中年,且生活在全国各地。其中有几位是情侣、夫妻,或者亲子关系,但大多数,看起来完全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最后警方表示,这些人有唯一的共通之处,是对某种理论的信仰。
“警方的报告说得模糊,其实这些人都是‘地球上的外星人’理论的拥趸,坚定不移地相信到达某个特定的时间点,他们就会结束在地球的使命,回到宇宙中去。”
“所以他们集体自杀……”
“没错,”姚亦华点头,“回到宇宙中去,并不需要地球上的这具肉体凡胎。他们坚信以这种方式,灵魂能够脱离肉体,进入来自母星的飞船。”
一种思想、理论、观念的蔓延和传播,往往悄无声息,不知不觉。是谓潜移默化。
周知彦能想得到,如此多素昧平生、相隔甚远的人能够聚集在一起完成他们的“大业”,他们的“信仰”自然有特别的传播力度。那么谁又能说,在这些人死后,这种信仰会跟着烟消云散呢?
有深信不疑的,就有半信半疑的;有坚定不移的,就也有动摇不定的。每个人相信的程度有深浅,行动的力度便会有所不同。有人能够彻底抛弃肉身升入宇宙,一定也会有人犹豫怀疑踌躇退缩。
半途而废者有,幡然醒悟者有。但先驱者既有,后继者自然也会有。
“所以你们的这位病人,也想步上他前辈们的后尘,寻找机会回到宇宙?”
不知道是否是错觉,周知彦觉得他说完“回到宇宙”——而不是简单的“自杀”——姚亦华似乎笑了一下。
她继而又叹了口气:“比这复杂得多。”
“当年的报告里只提到死者中有‘小孩’,却没提各自的年龄。那其中有一个最小的,还不到一岁。他在圆圈中间躺着,他的妈妈、姑姑、以及姑姑的男朋友,都在他的附近。
“这个家里只有小孩的父亲对这个理论疑信参半,其他人都很虔诚。但小孩的父亲想着反正不用交钱,又没有买乱七八糟的东西,相信有外星人又怎么了,世上还有那么多科幻小说迷呢。便由着他们,没有太过干涉。后来嘛……”
“所以那小孩的父亲……”
“就是你刚才见到的那位。”姚亦华轻轻颔首。
那位的样子,周知彦回想他目光中的执着,怎么看都不像是“半信半疑”。
姚亦华读出他的想法,莞尔:“这十年来,他并非一直都是现在这个样子。”
案件刚发生时,也懊恼忏悔过,痛恨自己为什么袖手旁观,为什么没有提前阻拦。随着一年一年,时间渐渐流逝,活着的人总要继续往下走。他失去了妻子小孩,失去了妹妹妹夫,到底还有两边的父母。
悲痛中、麻木中、沉默中,大家相携着,步履蹒跚地走。
“打击过大,其中有两位没过几年就去世了。另外两位,一个前几年癌症,查出来就是晚期,没能坚持太久也走了。还有一个……”
是妻子的父亲。
忽然有一天,他说他收到了来自家人的召唤,原来女儿曾经所言都是真的。原来那些人真的被接上宇宙飞船,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他们说:我们没有丢下你,只是一直没到时候。现在我们总算可以来接你了。
他在家中服下一样的毒药,躺在床上,把塑料袋罩在头上。他的面容平静,嘴角上翘,双手交叉,兀自伸向空中,仿佛在看不见的某地,两边皆有人牢牢握紧他的手。
妻子的父亲以这样奇异的方式死去,警方首先怀疑的是妻子的丈夫——因为他们发现,他是这个家唯一还活着的人了。
审讯他的警察说:为什么你一点都不伤心。
他笑起来,笑容里充满期盼和希望。
他说:我的家人没有死,他们只是被宇宙飞船接走了。我们都不属于地球,总有一天,他们也会来接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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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有部分参考借鉴了“天堂之门”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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