扰人的记忆虽然影响了游戏体验,可毕竟是自找的,林耕未发洩发洩就冷静下来了。掀开的笔记本上纪录着目前得到的各种片段,他的目光停留在其中的一个段落。
藺雨化人那夜,六起在耳边问了几声之后,又冒出一道声音,紧接着便是一个看不清的虚影。
当天他被六起的声音弄得有点心烦,因此没有特别意识,如今想来,虚影的声音似乎也引动了他的情绪--心中一紧的感觉--似乎不是很欢迎虚影的出现?虽然也可能只是他的错觉,也许再找时间约梁冉催眠试试?
笔桿打在手背上,拍击了两下,便转起了笔来,原子笔流畅的在指缝间移动,这是他思考事情的习惯,虽然心中的问题还没有答案,但直到通讯器的铃声才停下笔桿的翻转。
林通讯录上的人名令他有些讶异,卢仲萓的声音在接通之后倒了出来:「阿末,在忙吗?」
一如既往的欢快明亮。
「还好。」
「喔喔,我还怕这么晚打扰你了呢。」
……打扰我了,不也打了电话吗?
有一个瞬间林耕未差点脱口而出,咬了舌尖,停顿了之后才说:「——没关係,甚么事,你说。」
女孩吞吞吐吐有些欲言又止,笔桿又不经意地转了起来,他发现自己有些不专心,压住笔桿在手心中,女孩才吐露来意:「其实是这样的,我想问你这周末有没有空,有人送我几张游乐园的票,想说,如果你有空的话,要不要一起去?」
「周末?」
「嗯嗯,礼拜六如何?」
「……」
他没有马上回復,对面女孩彷彿看见了似的,拉长了音,声音似乎失望了:「啊?不行吗?」
「……喔,可以啊。」
「那太好了~」
女孩的欢快充斥着他的耳朵,却没忍住补问了一句,「就我们两个吗?」
「啊啊,差点忘了,因为我拿到蛮多张的,我还约了两个闺蜜,如果阿末可以的话,能不能再约个男生呢,感觉人多比较好玩啊~」
其实如果是早几个礼拜,也许收到邀请的第一时间会蛮高兴的,可当下那瞬间让他產生迟疑的理由是,礼拜六梁冉有诊。而卢仲萓现在的说法,似乎也没让他多失望,反而算起人数来了。两个闺蜜,再让他约个男的,所以那边搞不好还有一个男的——是联谊,连约会都算不上。
忽然明白了卢仲萓为什么来约他。实验室没多少单身狗,也就他对她特别表现出兴趣——不知不觉笔桿子又转了起来,停顿时对方来了询问,林耕未这才回復:「好啊,我问问朋友,要是没约到再告诉你。」
「啊?不会吧,阿末人缘这么好,怎么会约不到人?」
「还好罢,深交的也不多,大多都有家室了,这种邀约也不大方便……」
「啊,不会啦,又不是约会,一起出来玩,我觉得还好啊。」
是,不是约会,官方认证了。女孩蛮不在意的回应让林耕未牵了牵唇角:「好吧,我问到了再回你……先这样?」
「好啊,那再跟我说喔。」
「好。」
掛上了电话之后,指尖的笔桿还在转动,青年拄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摊开在桌上的笔记本,「……找谁好?单身、好聊、朋友?」
轻轻的咕噥声下,他丢下了笔桿子,滑开了通讯录,上下翻了几页,才找到想找的人,那边很快就接了:「令禹,在忙吗?」
「还好,没甚么事,你说。」
他清朗的声音落下时,林耕未意识到这对话跟刚才女孩的开场白有多相似。不经意揉了揉鼻头,觉得有点尷尬:「有女孩约我礼拜六凑联谊,让我再约个男的,去游乐园,你有兴趣吗?」
「……联谊?」
「喔,你要是有家室的话,那我——」
「没有,我没有啦。」
对方甚至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话,就听他清了清喉咙:「我只是没想到……联谊啊,可以啊。」
听到有些迟疑的话,林耕未来了兴致吐嘈:「没想到,是没想到我会约你,还是没想到我有人约?」
「啊?什么,不是啦,我只是有点惊讶,你约我当然好啊——那什么,我是想说,要你对那女孩有意思,要早点告诉我,不然万一——就尷尬了。」
都还没见面,就说起这话了。林耕未倒不觉得对方揣测他对女孩的想法有冒犯,只觉得这人是太直白,还是对自己太有自信?
一个没好气地叹息漏了出来:「没影的事,想多了吧。」
「喔……喔,那好啊,我没问题。」佘令禹大概真有点被他电话吓到,讲话都有点顿顿的,不过最后声音又明亮了起来。等约好时间,掛上电话才发现,自己拢在手心的笔桿子不知道甚么时候掉下了地。
林耕未捡起了笔,顺势伸了伸懒腰——礼拜六没时间,约佘令禹还能打听些游戏的事,至于要不要去找梁冉,就再看状况决定好了。然而去梳洗时他还不经意想,希望别再梦到六起告白了。
对于感情,林耕未其实没有甚么经验。
学生时期,懵懵懂懂,那种青涩的怦然感,似乎只要脸或身材就能引发悸动。他当然也有过自己的女神,可他不擅表达,甚至可以说是班上排得上名的边缘人。因此,他没有将悸动化为追求的动力。
转而把精神放在学习上。高中、大学、研究所,书读得越好,日子过得越发单纯。倒不是不满意这样的生活,可以说是习惯了单身,习惯找事来填满间暇的时候。
会对卢仲萓產生感觉,大约是她是后辈,而她对他总是表现得欢快愉悦,不知不觉就觉得挺可爱的,偶尔跟他抱怨或者有甚么问题,林耕未总是照单全收,尽力帮忙。
她刚进实验室不到半年,林耕未就在游戏里出了事。
醒来的时候也来过医院探望过,说了一些:「太好了。」、「为你很担心啊。」现在想来也许是些可有可无的场面话。
可别人的可有可无,对他而言却是一股涓涓暖流,他觉得她人还不错。
然而,也就仅止于此。
若不是开始作梦,林耕未其实也没有特别强烈的追求衝动。回想起来,彷彿是想要藉此证明,自己的性向似的。用力地告诉自己,梦中的性衝动只是错觉。
自然,感情不会只有性衝动。
可当有一个人在他贫瘠的感情经验中,不断重复、用力的表达喜爱时,这件事还是震动了他。对方的性别更是一把不停在心田上锄啊翻啊的锄头,搅得他心烦、慌乱。
同样的情况发生在异性,他会高兴吗?
……会——就算彆扭,他还是对内心的疑问点了头。
忽然想起了《梁山伯与祝英台》那部经典文学。山伯在英台离开书院回家的时候,还不知道对方性别,然而在他独自一人的时候,他用茶饭不思来形容自己对英台贤弟的想念。甚至连书僮四九都察觉了他的鬱鬱寡欢,连番安慰他,至少英台许了九妹的婚姻,只要去提亲,不就能见到英台了吗?
彼时他并不知九妹就是英台。
彼时,梁山伯对于提亲这件事其实并没有多大的想法。
直到,师母进门点破了英台的女儿身,他才从怔忡、恍然、变为狂喜。
是啊,英台许了九妹的婚、英台说九妹长得跟他一模一样,英台,就是九妹。
如果性别改变,一切的阻碍、一切的失魂落魄、一切的难忍悬思,便都有了解释的方向。但情感还是那些情感,并不是因为性别而改变了情感,而是因为性别,让他为自己解了套。
梁山伯也许有同性倾向,然而祝英台的女儿身完美的让他不需要挣扎于世俗的眼光或者自我的矛盾,他就能光明正大的爱她了。
光明正大。
在舒适的床上,手背贴着额头,仰望着天花板的水波微光,有些模糊的睏意,脑中的逻辑停留在「光明正大」这四个字上。
22世纪末,多元成家早为社会常态,同性也好、异性也好、物件也好,无论想怎么折腾,都可以在法律上拥有「光明正大」的权利。
问题,还是出在自己的意愿……
模糊的叹息声在幽色的昏暗里似乎也被寂静放大了。
睡着前,回盪在他心里的,成了另一句话:『有感觉,又如何,都已经是记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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