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门甬道,与迎面而来的小公子撞了满怀,小公子身子圆润,被厚重狐裘裹着,向后踉跄几步稳住身。
相较瘦弱的李断,跌至地上,手中的龙鱼风筝掉了。
十殿下瞥见倒至之人,浓眉一竖,低吼道:“走路不长眼睛么,没瞧见本殿下来了,硬往本殿身上撞。”
随手扒拉了下滚着雪白狐狸毛的袖口,踩着地上的龙鱼风筝走开,“晦气。”
十皇子身侧,随着首次进王宫的小堂弟,小堂弟回首,瞥了眼同他们年龄相仿的小公子。
看衣饰地位不低,却被十殿下这般嫌弃叱喝,他不由得问道:“那小郎君是何人。”
“世子李断。简宁公主的儿子。”
简宁公主,承虞国神宗皇帝嫡公主,这公主自幼被太后皇帝宠至心尖上,未养成公主的骄横之气,知书达理擅骑射,兼之礼佛,乃皇家中不可多得的文武全才。
简宁公主常去宫外寺庙,礼佛焚香誊抄经文,为太后乃至一国百姓祈福。
太后日常未白疼这个公主,太后伞寿之日,简宁公主奉上一株赤凤珊瑚,正是她亲自去往东海求得。
这般至尊至仁至孝的嫡公主,本该会得一圣赐良缘,锦衣玉食过完一生,可有一日,简宁公主于家宴之上晕厥。
御医玄丝诊脉,颤巍巍跪地道,公主有喜了。
嫡公主还未出阁,因身份尊贵,太后对满朝文武后嗣挑了个遍,亦未瞧上眼,再加上公主年齿虽不小,但对嫁娶之事一向不上心,神宗皇帝便将嫡公主的婚事暂且搁置。
殊不知,嫡公主一朝有孕,神宗亲自审问腹中孩子的爹是何人。
简宁公主却缄默不语。
宫内一时流言蜚起。
直至常年礼佛的惠安太后出面,道嫡公主腹中胎儿乃天降佛子,方止了众人的悠悠之口。
简宁公主诞下腹中胎儿,神宗迫于太后压力,封其为世子,赐姓皇家李氏,公主择其名,一个断字。
是为李断。
世子两岁那年,惠安太后同简宁公主先后薨逝。
失去太后公主的护佑,小世子再无好日子。
那些早些年被皇权抑下的流言蜚语,如潮涌般袭来。
世上哪来孕有佛子一说,不过是寻不到爹或是爹不认,便拿来搪塞愚弄众人的借口。
小世子不过是个私生子,简宁公主不道出世子爹爹的原因,无非是对方身份上不了台面,众人纷纷猜测小世子的爹,乃某个有家室的高爵皇亲,真相一旦曝露,简宁公主必受伦理道德之谴,李家皇室亦丢不起这份脸面。
谣言愈传愈烈,以至民间说书先生将道听而来的各个消息稍加润色,搬上讲台,说得五花八门千奇百怪,几月下来,小世子已有了上百个爹。
神宗皇帝为此大为头疼,甚至往国师府送了密信,请廖国师暗中帮忙,看是否能以异术,查得小世子的爹乃何人。
廖深行本不屑此等给皇家私生子寻爹的深宫闱事,他的职责是护运承虞国国运气数,但皇帝的密信一封催一封,他只好以回影术探查。
镜像内,简宁公主摩挲着隆起的肚子,轻语道你爹乃赫连氏,给你取何名字好呢。
除此之外,便探不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廖深行凭小世子的生辰八字卜卦筮,问天机,竟得出空卦。
有此卦象者,要么是神佛降世,要么是大灾之星,以他的能力,不足参破。
廖深行面君,道出实话。
小世子无人照拂,神宗皇帝便将两岁孩童,交予举荷公主收养。
举荷不料,还未出阁的她,竟背了这般沉重的包袱。也难怪神宗会想到她,皆因简宁公主生前与她交好。
交好只是表面,实则是她各种纠缠嫡公主。她母妃地位低,又不受父君喜爱,年老色驰,她若不抱个靠山,于这深宫中将举步维艰。
但实则她一点不喜简宁,同为帝王之女,待遇竟有天壤之别。
简宁公主得太后皇帝青睐,得万民拥戴,能文会武,手持随时出宫的腰牌,潇洒恣意,而她们这些公主,吃穿用度皆是嫡公主挑拣剩下的,若想出宫看个灯会,都是极难。
更遑论,她一直暗恋的尚书令家段二郎,心仪简宁公主。
奶娘将小世子抱入举荷寝宫时,公主看亦不看一眼,只冷冷道:“你等好生照看便好,让这孩子离本殿远一些。”
四年后,举荷公主终于嫁入段府,成了段二夫人。
小世子的归宿,又让神宗皇帝头疼。
整个后宫,无人愿意收留小世子。众人避之不及,嫌这孩子不干净,晦气。
更有伺候小世子的嬷嬷传,小世子两岁那年,发了高热,米水不进,奶也不吃,只吸人血。
简宁公主连续七日割破手指,给小世子喂血,方捡回小世子一条命。
自那之后,小世子再未病过,当真稀奇,就连前两年宫内闹了斑疹伤寒的瘟症,伺候小世子的奴才婢子,全数感染身死,小世子却安然无恙。
她猜小世子体质异于常人,是因当年喝了不少人血所至,殊不知哪天小世子又喝起人血来。
方及六岁的小世子,站在漆柱一角,听着他的奶娘向各宫的门人絮叨。
奶娘待他不好,他从小便知,即便待他不好,至少给他饭吃,衣裳脏得不能再穿,多向奶娘说几次,奶娘亦会冷着眉眼去给他浆洗衣裳。
盘坐于榻的赫连断,脑中皆是那些前尘杂事,他本不欲去想,却不能自控,甚至掀不开眼皮。
站在客栈地板上的温禾,瞧见眼前画面一转。
深宫落了鹅毛大雪,青瓦覆了白,衬得朱墙愈发艳红。
小童儿身披旧袄,站至井口前,拧着井轱辘,吃力地汲了少半桶水上来,费劲地将桶中水倒入结了冰碴的木盆,因他力气小,每次汲取的水极少,反复五六次,才将木盆装的半满,他挽起袖口,蹲至地上浆洗盆中的衣裳。
井水冰凉刺骨,他冻得浑身发抖,唇色青白,牙齿直打颤,十根手指通红。
神宗帝披着狐氅,由身侧内侍擎了把龙骨赤伞,踏雪寻梅,路过此地,瞧见井口边浆洗的小童,他走上前默默看了一会,蹙眉道:“你好歹皇家世子,怎亲自浆洗衣物,仆从呢。”
小童转过身,瞧见是皇帝,深雪中跪下去,垂着头道:“前年宫中闹瘟疫,伺候我的宫人,染症死了,唯剩奶娘,现下奶娘病了,我只好自己洗。”
神宗帝揉揉发痛的眉心,像是对小世子说,又似自言自语,“成何体统。”
转身离开之际,吩咐身侧宦官,“宫里既无人愿意养他,便让他各宫轮住。”
画面又一转。
几位宫娥陆续将菜肴端上檀木桌案,一位满头朱钗的美妇,抱着火笼款款走来,屋门帘子掀开,卷进一缕风雪来,十来岁的小郎君吭哧吭哧跑进来,狐毛厚氅落了几重雪,妇人赶忙过去,将手中火笼塞给小童,“瞧你这小脸冻的,这一身的雪,下雪天竟跑出去野。”
丫鬟解了童儿的大氅,笑道:“婕妃方才没瞧见,八殿下玩雪玩疯了,同十殿下打雪仗,将十殿下打得连连直叫。”
八殿下任由奴仆给他拿热帕子净手,一脸得意道:“十弟弟平日看着凶,却不禁打,我一个大雪球拍他脸上,险些将他拍哭了。”
“胡闹,好歹是你皇弟,若被他母妃颜妃晓得可不得了,颜妃脾性不好,当场骂你几句你也得受着。”
“儿臣晓得,我们兄弟间的打闹,不至于惹恼颜妃,况且母妃一向同颜妃交好,颜妃日常夸我精神学问好,不会骂儿臣的。”
“笨,还不是因颜妃受宠,我方与她交好,你多让着十弟弟,对你日后有好处。”
俩人走去满是菜肴的餐案,方落了坐,门帘自外掀开一道缝,小宦臣领着小世子进屋来,“圣上口谕,这半个月,将小世子交予婕妃养着,下半个月再去颜妃的颜然宫。”
小宦臣方退出帘子,八殿惊呼道:“李断。”望望母妃,“父皇何意,要让他住到母妃寝宫,还要同我们一道用膳,我可吃不下。”
婕妃拉着小殿的手,哄劝着,“只半个月而已。”
“谁人不知他满身晦气,是个连爹都不清楚的私生子,我才不要同他一道用膳。不吃了。”八殿下扭头便走,掀了帘子跑进雪地中。
婕妃望一眼站至地上一言不发的世子,叹口气,走出门去。
小世子默默走至桌案,肚子已饿得咕咕叫,抬起冻得红肿的小手,去拿碧碟上的一块水磨糕,一道厉声自背后响起。
“将我们两位主子惹得吃不下饭,世子你倒好胃口。”
掌事宫女瞪了小世子一眼,继而吩咐身侧两位小宫人,“主子都走了,还不撤了饭菜。”
小世子望着冒气的饭菜一道道自卷着风雪的帘子撤去,他方慢慢踱回婕妃为他备下的东厢房。
东厢房内的炭火,熏得人直淌泪,后半宿,炭火燃尽,小世子被冻醒,只好抱着被子蜷在墙角。
眼看着窗花纸愈发透亮,小世子捂着饿得发痛的胃口,爬下床欲去小厨房寻些残羹冷食。
房门猛地被推开,八殿下端着一碗热粥进来,进屋后,先被屋内的冷气惹出个冷战,才缩着脖子道:“听闻你昨个未用膳,本殿心疼世子,一大早特意让小厨房给你熬了粥。”
小世子挨进几步,去接对方手中的热粥,方捧至手中,八殿下往里头洒了一把老鼠屎。
“好不容打小太监那要的,这碗粥你若喝下,日后本殿便许你一道用膳。”
小世子盯了掺了老鼠屎的热粥片刻,转身放至墙角小几上。
八殿下冷笑着:“有骨气,本殿看你能饿到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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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日,小世子未吃上一口膳食,并非婕玉宫的下人未唤他去用膳,而是当他坐上膳桌,拿起筷子夹菜时,八殿下便用筷子将他方夹起的菜打掉。
婕妃柔声训斥几句,八殿完全不听,小世子便退出膳桌,回冷冰冰的厢房去。
好在雪后天霁,太阳暖烘烘照了一整天,屋内温度比昨日好上许多,否则只能供半夜的炭,暖不了小世子的后半夜,他又得冻得睡不着。
早上,他尚且缩在被窝里,窗户被猛地敲打几下,门外传来呼喊声。
小世子起身,披上有些脏污的袍子走出门去,十殿下一脸微笑,盯着他看。
“本殿听闻八殿虐待你不给你吃的,本殿仁慈,断不会做出苛待皇家小外甥之事,你随本殿回颜然宫,本殿那有方煮好的红豆圆子。”
小世子拳心抵了抵胃口,本不想应的模样,许是饿极,默了片刻,随上十殿下的脚步。
颜然宫内,颜妃还未醒,十殿下将人领至外厅,指着桌上的一碗热气腾腾的红豆圆子,“给你的,吃吧。”
言罢,笑着走出门去。
玉碗内挨挨挤挤七八个糯米圆子,并不见老鼠屎,小世子端起瓷勺,舀了一个圆子,方要放入口中,听得窗缝有隐隐闷笑声传来。
“吃了没有,八哥哥他吃了没有,我个头矮瞧不见。”
“要吃了要吃了。”
“待他吃完,我们再告诉他里头放了十弟的尿。”
小世子左耳微动,将那些话听了去,他徐徐放掉手中瓷勺。
门被大力踹开,八殿十殿一道进门,十殿小脸一仰,怒道:“你怎么不吃。”
小世子未说话,只朝门外走去,中途被八殿下钳住袖子,“十殿问你话,你敢不答,真当自己是金尊玉贵的世子。你这个世子只是个称谓而已,阖宫上下,谁将你当世子了,不过是个上不了台面的私生子,我们李氏皇家的脸都被你同你那不知检点的公主娘亲丢尽了。去,将那玉盏内的圆子吃干净。”
小世子面无表情,甩开对方的手,仍继续朝门外走。
八殿下占着身高优势,将人抵至墙壁,十殿下强行掰开小世子的嘴,一手舀起一勺圆子往人嘴里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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