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闲在宫中时,那个爱讲故事的老宫女每逢月黑风高,就点起一盏小灯,火苗在她焦黄的眼睛里跳动着,开口便是:“相传很久以前……”她的视线扫过柜台上整齐放着的一排瓶瓶罐罐,最终停留在面前那个红衫圆脸的小姑娘身上。
“相传很久以前,有个叫做洛水离山的地方,那里有一条河,一座山,河水每年定期都会泛滥一次,肥沃了山脚下的土地,山上不仅物产丰饶,还盛产可用于打造兵器铠甲的矿石。在这个地方有过好几个国家,彼此之间常年征战不断。其中一个国家有五个主要氏族——巴氏、樊氏、晖氏、相氏以及郑氏。”
小鱼与知闲对面而坐,桌上放着一册卷了边的书卷,这小姑娘坐得笔直,面容严肃庄重,一对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对面的学生,让知闲想起宫里的宫正。
知闲的目光从小姑娘脸上,缓缓移到那本泛了黄的书上。书的封皮上用隶书写着“幼学”两个大字,正是巴国的幼儿开蒙读物。小鱼随手翻开一页,上面画着一副简单的山水画,图画的下面是几行字。从如意赌坊回来后,知闲便向小鱼请教关于这巴国的事,她寻思着,既然来到这里的事实无法更改,一时半会怕也是没有回去的办法,于是就发挥了她天性中随遇而安的个性,想要多了解一下这个世界。小姑娘一边欣赏着五石草,一边痛快地答应了,还煞有介事地拿出课本,充起了教书先生。
小鱼翻过书页后,连看都不看,继续讲道:“三百年前,巴氏一族出了一个非凡人物,单名一个廪字,人称廪君——有猛虎出闸,势不可挡之意。”她说着,从衣服兜里掏出一枚钱币,那上面赫然是一头猛虎的形象。
“据说他天生神力,还能掌五行之术,少年时期便已经是族中出色的战士和领袖了。后来,他的智慧与勇气也让其他四个氏族叹服,纷纷拜倒认他为五族共同之领袖,并改国号为巴国。虽以巴氏为名,不过为了团结其他氏族,廪君宣布在巴国实行五氏共和制。每十年由某一族中最优秀的子弟担任帝君,再另选一族的后人作为储君,以待下一次帝君权力的交接,其余四氏的族长任后土之职,与帝君平起平坐,凡战争、祭祀等大事皆由五族领袖共同商议而定。”
小鱼说到这里若有所思:“据我所知,山海界各国皆没有五个氏族共同治理国家的先例。”
“人界也只有一个皇帝。”知闲说道。
小鱼又将书册翻过一页:“第一任帝君自然是廪君,他带领巴国南征北讨,短短几年就统一了整个洛水离山。正当巴国人沉浸在喜悦中,认为世世代代都会在这里繁荣下去时,有一个老祭司却通过占卜得知,那条养育土地的河流马上就要干涸了,不出几年洛水离山将再也没有水,山林也不再繁茂。于是廪君当即决定,要带自己的人民走出洛水离山,寻找新的栖身之处。”
“是你们这里卖原道石?”
小姑娘抑扬顿挫的讲述被门外的一个声音打断了,知闲和小鱼朝门口望去,只见一个挑着担子的中年男人正朝着里面张望,眼睛看着柜台上放着的几个陶瓷罐。
小鱼的眼睛登时亮了起来,马上换上一副笑脸,她站起身来,拿起一个罐子,里面赫然是一块燃石,向中年人介绍起来:“一块石头可保一个月的热度,用它来生火点灯,可省下大半燃石的钱。现在天气炎热,用途有限,若是冬天还可以当做取暖的手炉,那可比普通的手炉实惠太多了。”
这所谓的原道石,便是知闲用内力注入燃石中制成。自那次之后,她发现不仅内力可以点燃石头,而且燃石并不会迅速湮灭,而是将真气储存进石头中,这样就成了一个存储燃料的容器,里面的内力竟能保持月余之久,之后就会变为普通的石头。
小鱼马上发现了一条生财之道,两个人一合计,决定将原道石用陶罐装起来出售,短短几天俩人便售出了十几罐,一罐是普通燃石一筐的价格。而原道石之名,也是小鱼起的名字,她摇头晃脑地道:“原者,本也;道者,深不可测也。平民本无此禀赋,现在有了原道石,近似于人人有了“道”,有了这样的噱头,必会大受欢迎。”
那中年人付钱走后,笑脸却仍挂在小姑娘脸上,她重新坐了下来,语气也欢快了起来:“刚才说道廪君带着巴国百姓走出了洛水离山,经过数月的跋涉,他们到了一个叫做盐阳的地方。”她指了指地面:“也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盐阳由一位叫做盐水女神的巫女统治,当时尚处于母系氏族阶段,相传这神女生得仙姿玉色,倾国倾城,她对廪君一见倾心,想要把他留在盐阳和他共享国家,然而廪君却谢绝了她的好意,打算休整几日之后便带领族人继续前进。”
“这盐水女神精于法术,她为了留住自己爱人,召唤来了漫天飞虫,遮天蔽日,这样廪君的队伍就无法再前进了。廪君心中其实也是爱慕盐水的,但他的心中国家大义、民族存亡要远远高于小情小爱,于是只能亲手杀死挚爱。而盐水国也因领袖被杀,与巴国开战,最终战败。”
小鱼说到这里,脸上流露出憧憬来:“在儿女私情与家国之间,大丈夫当是该胸怀天下,后世说起廪君来,都是称赞他为族人牺牲情爱,是一种至人无己,不负天下的境界。”
知闲静静听着这诉说,觉得其中甚是古怪,正思忖间,只听小鱼大声说道:“更为难得的是,廪君虽然是个不世的英雄,却也有情有义,在他亲手射杀了盐水女神之后,当即便失声痛哭,带领巴国战胜后又放弃巴国帝君之位,带着巴氏一族消失在山海界之中。”
小鱼讲完了,眼睛的光芒一闪一闪的,显然对于这位古代的开国英雄极为崇拜。知闲沉默了一阵,问道:“这是这本《幼学》中写的?”
小鱼点点头,又道:“巴国的每一间学堂、茶馆、戏楼里都在重复着这个故事。”
知闲沉默不语,正巧这时,又有人来买这原道石,小鱼高高兴兴地招呼了来人。这小姑娘天分极高,平日里也常常恃才傲物,不过却对金钱格外喜爱,每每见到必喜笑颜开。
待她喜滋滋的回来后,知闲开口道:“这巴国对盐水国岂非是侵略行径?”
小鱼的目光一闪,肃然道:“成王败寇,本无可厚非。更何况这战争本就是因盐水女神而起……”知闲张了张嘴,正要反驳,那小鱼一挥手道:“而且这盐水国原本只是个母系氏族,以渔猎为生,国家贫穷落后,生存全系盐水女神一人的法力维持。巴国在此地建都之后,历届后土励精图治,国力强盛百倍不止。并且巴国善待原盐水国人,盐水女神的后人更是可以世袭富贵。每年也有纪念廪君和盐水爱情的节日,人们习惯口中称“神女在上”以祈求女神和廪君的保佑。”
知闲听了之后只觉得荒诞不经,忍不住愤然道:“占据了人家的国家,杀了人家的子民,难道只是纪念便可以抹平的?”她心中又气又觉得奇怪,自古以来成王败寇,改朝换代本就是常见之事,她在原来的世界也没少听说,无论盐水还是巴国都与她毫无关系,却不知为何心中生出一股不平之气来。想来同为女子,对女子因情所伤,乃至失去国家一时间物伤其类了。
那小鱼被她这番反应弄得始料未及,愣愣地看着她。知闲暗叹一口气,心道:这种事也没什么必要和一个小孩子争执。
愤慨之情稍稍褪去,代之以莫名的伤感,她叹了口气,再开口时语气缓和了些:“那既然廪君带着族人消失了,那五氏岂非只剩下四氏?”
小鱼点点头:“三百年来来,是樊氏、晖氏、相氏、郑氏四氏轮流选人担任帝君,如今的皇帝轮到郑氏,单名也是一个廪字,唉,他哪里配得上这个字!”
知闲听小鱼张口便对天子如此不敬,不由惊讶万分,小鱼见她如此反映,轻蔑地道:“没有权力的皇帝毫无意义。”
“自十年前晖氏储君里通外国一事后,这后土一职也改称大后土,由樊氏族长樊大人一人担任,其余几家么……晖氏自是不复存在,另外三家只保留皇帝轮流坐的传统,但其权柄远远不如大后土。樊大人的武功才干不下廪君,如今巴国内忧外患,外有鬼方,内有贼寇,幸而大后土雄才大略,数次力挽狂澜,扶大厦之将倾。”小鱼说着再次陶醉起来。
“那离朱是什么?离朱不是天下事尽在掌握吗?在为何还会有贼寇?”
小鱼眉头一皱,显得有些不耐烦:“这谁知道……也许是他办事不力……”她转了转眼珠,笑了:“就像你一个人界来的人,本应在刚进入城中的时候就被离朱发现。我原本也以为他无所不能,现在看来也是草包一个,不能为大后土分忧解难。”
知闲啐道:“你这小鬼难不成还希望我被抓进去?”
小鱼也笑了,站起身来,走到知闲身侧,握着她的手道,诚恳地道:“自然不是,宁姐姐,我很喜欢你!”她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摆出了一副讨人喜欢的样子:“你若是能留在这里,也必定有所作为,大后土广纳贤才,我们也不必囿于这小小的医馆。”
这话说得竟然颇有野心,可惜知闲并无兴趣。她没什么大的志向,她义母说她是个随遇而安的人,随遇而安也就是随波逐流,对于她来说,这世间的很多事都是体验一遭便也算了。
正谈话时,又有人走了进来。知闲转身一看,竟然是送她相风的黄在宥。这人手里拿着那个大酒葫芦,刚一进门,还没说话,先喝了一大口酒,喝过之后他的眼睛也亮了起来。
“黄老板可是来看病?不巧叶大夫已经外出五日了,老周今日也出诊。”小鱼对她道。
黄在宥看了看知闲,又将视线移到那些没卖完的罐子上,说道:“我来买这个。”
小鱼立即换上笑颜,伸出五指:“五个铜币”
黄在宥随意地拿起一个,看向知闲,露出而笑:“你们有多少我全要了。”他在二人的注视中又喝了一大口酒,眼睛越喝越亮:“以后的也全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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