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习习,没有书中说的那样春风送暖,也没有春寒料峭,行的是中庸之道,不偏不倚,温凉适中。
离村子中心愈来愈远,沛儿的警戒心反而愈来愈低,走着走着,竟也有欣赏美景的间情逸致。
感悟到这一点时,她才猛然察觉自己,最害怕的竟是人心。
她嘲笑着自己,小小年纪,才没吃几口饭也没走过多少桥就跟人强说愁,对于人心她又懂得多少,竟也学会惧怕了。
一般孩子这个年纪,都是自己走走迷路害怕哭的,而非像她,离开人群方得安心。
此处不见杨柳,却见杨花如雪从天涯尽头捲来,平白无故,不知从何而起。
沛儿不禁好奇着边玩边走,捧起棉絮,又掷了出去,雪白飘飘然散落开来,美不胜收。
沐浴杨花之中,源头恰恰与她同路,像是引着她要往哪里去一样。
连同落入河水的柳絮,都跟随着她顺流而下,一探究竟。
不知不觉,她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村口立了块石碑,外头那面爬满了浓绿青苔,而朝向村子的这面乾燥且风化到有些斑驳。
上头还是明显刻着『仁鑫村』三字,阴刻痕里还留有些许硃砂红渍。
除了石碑之外,还有一条手臂粗的麻绳划定边界,绑着石碑和边缘林子的树干上,彷彿在警告着,生人勿近。
一条麻绳而已,又不是铜墙铁壁,要闯还是轻而易举,但却没有人愿意这样做。
真的是因为有妖狼魂魄作祟,还是村民都被流言吓唬了,没有人敢尝试踏出一步?
而当初她和娘亲就是从此处进来的。
那时,只有石碑而没有封锁的麻绳。
这是为什么呢?
如果麻绳一直都是绑着的,为什么当初她们到来时却解开了呢?如果当时她们看见这好像在封锁什么一样的麻绳,她们就不会踏进这村一步了吧?
所以,可能是有人早知她们将至,于是解开了麻绳?
用意是……诱导她们进村?
沛儿越想越不对劲,这村子分明如此古怪,为什么村子里面的人都没有警觉呢?
沛儿想起她在大宅院时打滚在书堆的日子里,有天碰巧看了一本禁书。那禁书也没什么,教导人的是钓语术。所谓钓语术就是从言语中找到突破点以获取更多的线索或是探知人心。
在书中说过的,人只分为两种。一种是牧羊人,另一种是羊群。
而羊群终其一生不知道自己掌握在牧羊人手里,自以为自己所做的决定,都是别人一早就为牠铺好的道路,牠们乐在其中而不自知。
沛儿一直认为,当羊群没有不好。就算牠的一生受到控制,可牠没有觉知,所以不会有清醒过后的痛苦。
而牧羊人一生机关算尽,每个人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可然后呢?
未必会有傻傻的羊群来的快乐吧?
傻人总有傻福,就像娘亲那样。
沛儿看着那分明一蹴可几的出口,内心却觉得无限遥远,因为藏着太多太多的未知数了。
当羊群是没有不好,但当个有觉知的羊就太痛苦了。
走到了这一步,她也没有道理收手。
想也容易,但要跨出那一步可不简单。
到底还是个孩子,还是一个特别会计算后果的孩子。要是真的有妖狼魂魄,她当真可以全身而退吗?
又踌躇想着,可要是一切真的都是捏造的,这一探不就安心多了吗?今日惑若不能解,层层疑虑堆在心口上,恐怕再难以安枕了。
『一是携手过江梅雪飘裙,二是晚景落琼杯照眼云山翠作堆。
三是知情何限处处销魂,四是空有朝吟夜怨别梦已随流水。』
沛儿嘴里哼着她拼凑而来的小曲儿,这四句乃是从书中故事或身边传闻所囊括下的体悟,大家都喜欢大团圆的美好结局,可她所见的所听闻的,都是最终深情散尽,色衰爱弛的凄苦故事,乃至小小年纪的她,对感情也是一片惨雾的悲观。
她也没想多,哼哼唱唱权当壮胆。该是要唱大声点更有壮胆作用,可又怕惊扰些什么,只能断断续续的咕噥唱着,在外人眼中,更显胆子小了些。
当然她没有发现,她这一路沐浴在杨花下,边是玩耍边是自得其乐的样子,在他人眼中,会是怎么样闪耀的美景。
她步步靠近,仍是不敢贴齐界线,她是个聪慧的孩子,先是拾了颗石头,拋掷过了麻绳之外,看来没有什么阻挡,也没有什么魂魄隆重登场,当下舒心不少。
成功的第一步不是吗?看来谣言破解就在她踏出的这一步了。
沛儿轻撩裙角,小心翼翼地踏下了这一步。
实实在在的踏过麻绳,踩着的也是踏踏实实的土地,小小的脚左右扭动了一下,在那侧留下歪七扭八的鞋印,即使这样做了,还不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嘛!
合情合理。
沛儿得意一笑,正要将小腿儿抽回来。
然而……
嗯?
沛儿疑惑着,看着身后有个人火急火燎的狂奔向她。
如风一般狂飆而至,任由纷飞柳絮扑面,也半点无法沾其身。
沛儿一时之间不知作何反应,就保持姿势呆站着。直到她感受到一阵刺骨寒风领着无形的压力从另一端袭来,她回头朝着边界的林子里看,一头浅蓝色模糊的野兽身影正向她奔驰而来。
一瞬就靠的极近,就在她的眼睫之端,眨巴眨巴眼睫彷彿都能搔到那满是腥臭的狼鼻子。
再见了,这残酷的世界。
沛儿闭上眼来,不忍再去看。眼前的狼纵使只有轮廓,但仍看得出被扒了皮毛,血淋淋的筋肉和裸露的骨骸,相互磨动让血液喷散更快,更加怵目惊心。
沛儿不知是不忍看牠,还是不忍看自己惨死狼口,总之闭上了眼,就希望一切能过得快些。
然而这一刻没有到来。
她感受到自己被拦腰抱起,奔离了边界,亦是奔离了那令人作呕的腥臭味。
沛儿知道,或许、可能、应当她是脱离险境了。
可她陷入了另一个险境。
救她的是谁?为何要冒险救她?那人会不会问她到底为什么要跨越边界?那人不知意欲何为?
可有人救了她,总得要道谢的。
娘亲有教诲过的,做人最重要的是品德,连道谢都不会,那便是不配为人了。
还是得面对,她本来是想装晕的,但还是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的人将她轻柔地放下,一声不吭的静静看着她。
这下沛儿认得了。
不是他不愿言语,是他说不了话。
如玉一般的人,此时用一个带着担忧却满是善意的眼神望着她。
沛儿只是看了这个眼神,就彷彿能读懂他,也读懂他知道了她能读得懂他。
这个汾璱慷,沛儿第一眼见他时印象可不太好。
毕竟他在另个孩子受欺侮的时候,看似最高高在上的他,没有伸出援手,也没有落井下石。
他的眼神是那样空荡荡的,彷彿妄想脱离一切,遥游虚空像是不存在那样。
可这时,他望向沛儿的眼神却是充满温度的。
导致沛儿没有办法将『坏』或是什么负面词汇加在他的身上。
就当此刻,白如雪的杨花纷飞,包裹着他们,沐浴着他们,张扬的散落在他们眼前,分明不知从何而起……
他们无语的交流下,却是汾璱慷先移开了眼神,纯白的柳絮没有沾上他净白的脸颊,却泛出微微红晕。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难道是刚刚跑得太剧烈,身体负荷不了,有些难受了吗?
毕竟因沛儿而起,她移着身子靠近他,替他抚了抚后背顺顺气。
这时她才赫然发现,原来这个汾璱慷高了她近两颗头,之前远远看他还没瞧出这样的差别。
他们是这样的天差地远,只希望这个汾大少爷今后可别告密,让她们母女俩在村里难做人。
汾璱慷蹲下身子,默默地捡起枯枝在软土上写下他的名字。
合情合理,初次见面应当互报家门姓名。
于是沛儿从善如流,接下他手中的枯枝,也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看了这名字,他点点头。可从他们的眼神交流中,知道了彼此分明早就知道对方的名姓。明瞭这点后,他们一开始就是尷尬的笑笑,最后不知为何就笑上癮了,可能是觉得荒唐,又可能觉得对方也同样荒唐,分明可以一眼看穿却又这样拘泥礼数……他们开怀大笑,由衷地笑。
特别是沛儿,从入村以来一直都保持着警戒,现在终于有一刻是敞开胸怀的笑了。
她本来也不是不爱笑的,只是有这样的傻娘亲,她必须帮忙注意的地方太多了,不得不养起她谨慎的性格。
两个孩儿傻傻地笑完之后,适才命悬一线的恐惧才涌了上来。
站在此处还远远眺望的到适才的边界,那儿再没有妖狼魂魄血肉模糊的徘徊,也没有滴落四处的溅血痕跡,一切就像不曾存在那样。
「那是幻觉吗?」沛儿理性思索着,缓缓说道。
而汾璱慷握住了她的手,让她对上了他担忧的眼神,彷彿在说着:「你没命再试!」
沛儿眉头轻蹙。彷彿在抱怨着,她也没有傻到会再去尝试。
至少,她不会拿自己去试。
「汾兄……汾兄……你在哪儿呀——说要採蘑菇,跑到不见人影。」远处传来一个人大大咧咧的叫喊着,这一听就知道是阿哲。
「认真点找,别抱怨了。」旁边轻轻柔柔的传出了个软腻纤弱的女声,听来就是那个一刻不扒着汾璱慷就不能好好站立的奚养凰了。
这个名字,是昨日娘亲才跟沛儿隆重介绍的,那可是村长一家娇养的女嬋娟。
说是养凰,外表也光鲜亮丽的,但村子里的人们都知道这女娃命苦。
听说当初奚夫人怀的是龙凤胎,生了男孩称为养凤、女孩称为养凰,只可惜男孩没有女孩生的好,早早就夭折了,从此之后曾经艳冠群芳的奚夫人一蹶不振,还认为是女孩儿在胎中时抢走了男孩的养分才让他如此脆弱。
村长奚家,一开始在此处落地生根时,带着的是一票不死拳派的弟子。而这不死拳的密技只传男不传女,没了一个儿子之后夫人性情大变,既不爱接触女儿,亦不肯再与丈夫相处,成天将自己关在庭院里不出一步。
没法再有个儿子,奚村长只能希冀自己的女儿能给他一个好女婿,最好是有武学根柢的好苗子。
而年纪轻轻的汾璱慷就成了目标。
奚养凰遵听父命,也就打小与他相处,培养着感情……
家族联姻,巩固政权,这也是两方家属乐见的。
汾璱慷听见叫唤有些慌张,急忙又写下:『小心』和『琴』字,在他们越离越近之后,终于郑重地放下了沛儿的手,然后用脚把有着字的泥土踏浑了。
汾璱慷先一步走了,让阿哲甚至没有看见在后端的沛儿。
可女孩的直觉却敏锐多了,奚养凰向后看了一眼沛儿,有些疑惑,眼里还是写不尽的悲伤,永远都是那样的神情。
村里都流传着奚养凰是为了家族、为了父命而这样攀着汾璱慷。可谁又能像沛儿一样读懂她看着他的每一刻都是充满情意的呢?
分明还是孩子,却能将那慕恋之情深刻在眼神中。这大概也是沛儿可望而不可及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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