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蓁没有什么异议。
宋濯便也没再多说什么。
翌日一早, 信王派来援助的人便到来。两队兵马汇合,齐心清理山前淤积山石,原本应至少三日的工程量, 如今半日余,便已将道路疏通。
信王世子姚添随行,一下马,立即嚷嚷着要见姚蓁, 吵嚷了整个上午,姚蓁烦不胜扰, 避而不见。
当日午后,宋濯便点了半数人, 兼信王派来的五百人, 稍作整顿,便准备行路。
一百余里外, 有县名通, 现在启程,快马加鞭, 天黑时可以赶到通县的驿站。
按照原定计划,姚添应当陪同宋濯一行人通往的。可他一听说姚蓁暂时驻守,当即鬼哭狼嚎起来, 如何也不愿同往了。
信王的命令在此, 他不去, 旁人必须去,因而他嚷嚷一阵后,发现无人理会他,渐渐不再吵闹;又听闻了几日前军中之事,怒不可遏,将当日对姚蓁有顶撞之意的人一一提溜出来,一人踹上好几脚,才勉强平定了心中之气。
路通之后,姚蓁处理完事务,露了一次面。
她掀开帐帘走出去,外面正忙的热火朝天,山风将帐帘鼓动的猎猎作响。
目光在人群中逡巡一阵,没看见姚添在,她略略松了一口气。转念又想到姚添闹着不随行了,兴许会留在这边缠着她,胸腔中又是一阵气短,有些后悔留驻的决定。
然而众人商议许久,已经将计划敲定;临时修整,恐来不及。再者是她要求要留驻,灾情紧急,宜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她若随行,届时队列中要添上马车,会耽搁一些时间。
宋濯待她不薄,留了一些亲卫给她,除了留下的人中她鲜少熟识外,倒也没有其他问题。
姚蓁在帐前站了一会,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从人群中留出的窄道中穿行过去,四下寻找宋濯的身影。
她与他尚且有一些公务未曾对接,现今他即刻便要启程,她得问明白一些,将以后可能会出现的问题避免。
她露面之时,不远处,马背上的宋濯已注意到,声音放缓了几分,注目于她。
见她纤细的身量,艰难的穿行于一顶顶帐篷之中,似乎在搜寻一些什么,宋濯停下交谈,唤来苑清:“去问问公主,在找什么。”
苑清疾步过去,抱拳行礼,立在姚蓁面前,沉声说了两句什么。
宋濯握着缰绳,一边缓声与人交谈,一边打量着不远处的她。
日光灿灿洒落,他俊鼻挺隽,眉睫泛金。
姚蓁听苑清说完,颔首,忽然抬起头,四下打量两下,与他目光对上,而后水眸似乎亮了亮。
她偏头对苑清说了什么,便向宋濯走来,裙摆随着脚步的蔓开,荡起一道道涟漪。
身旁官员还在说些什么,宋濯抿了抿薄唇,看着姚蓁窈窕的身影逐渐在他视线里放大,忽然摆摆手,让他先行退下。
官员一怔,诺诺撤离。
姚蓁已走到宋濯马前,抬手抚了抚马头,然后仰起脸看他。
她身上蔓延着一股淡淡的清甜香气,细闻之下,隐隐还有一分宋濯身上的冷冽香气。
宋濯的这匹马儿性烈,向来只允宋濯靠近,不允生人近身,更毋庸提碰它。今日竟允了姚蓁摸它,跟在一旁的苑清有些惊奇,眼眸睁圆了一些。
可他抬起眼,宋濯并未有什么讶异的神色,便压下心头疑惑,默默退让至角落。
马身雪白,鬃毛被风鼓起,穿过姚蓁的指缝,淡香气漾开。宋濯垂下眼眸,苍青色衣袖亦被风抚地猎猎作响。
“公主寻我?”
姚蓁轻轻颔首,温声将自己方才处理事务时,所产生的疑惑,说给他听。偶尔遇到不好描述的,便伸手比划着说。
因为随时要出发,宋濯并未下马,微微俯低身子,侧耳听她讲,而后再缓声一一解释清楚。
一刻钟后,姚蓁眼睫眨了眨,轻声道:“多谢你。”
宋濯沉声:“不必。”
这般说着,两人却谁也没有动,隔着一两步的距离,一立一坐,两厢静默。
宋濯薄唇微抿:“公主,还有什么问题吗?”
姚蓁又抚了抚马头,看向他:“没有了。”
苑清遥遥看着,只觉得这两人之间流动的气氛十分古怪,比往先还要古怪一些,但究竟是哪里古怪,他悄悄看了一阵,却说不上来。
许是他们沉默着站立太久,马儿的四蹄开始不安分地挥动起来。
宋濯扯着缰绳,低斥两声,眸色沉沉:“濯此次先行,公主万事小心。”
姚蓁颔首,欲说些什么,睫羽却剧烈地颤抖两下,眼眶眼见着渐渐变红,倏地噤声。
宋濯看着她,薄唇微抿,旋即调转马头,将她圈在马匹与一间营帐之间,身影将她挡得严严实实。
他坐的太高,动作又突然,姚蓁未反应过来,懵懵地仰高脸看他,红唇微微张开,内侧犹有隐约的破皮痕迹。
宋濯背对着日光,她看过去时,眯了眯眼,眼睫沾湿了一些。
——旋即一只温热的手掌,抚上她的颊侧,指腹拭去她眼尾的泪珠。
宋濯抬起了手。
姚蓁眨了眨眼,尚未反应过来,他已经极快地收回手,沉声道:“珍重。”便掉转马头,驾马离去了。
姚蓁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他似乎还要说些什么。
可他的身影已渐渐远去。
山风中,他苍青色的衣袂翻飞,清隽轮廓渡着一层金色日光,像一只振翅欲飞的仙鹤,超脱世俗,又落入世俗,而后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半晌,姚蓁轻声喃喃道:“……珍重。”
**
宋濯离开了。
秦颂、姚蔑,姚蓁所比较熟识的人,都离开了。
她身边唯余一个浣竹,正在同姚添斗智斗勇。
他们出发时,姚蓁并未前去道别,只遥遥目送。队伍浩浩荡荡,很快驶离她视线所及,她怅然一阵,折身返回自己的营帐,意外发现了帐前立着的苑清。
她讶然:“你怎么在这边?”
苑清抱着剑,眼眸中亦有些茫然,闻言道:“临行时,主公让我留在这,保护公主。”
姚蓁略一思忖:“不成,你快驾马随行你主公去,这边形势安稳,他那边一切未知,恐生变故。”
苑清不动:“卑职听命主公,不敢擅自行动。”
姚蓁声音沉了几分:“本宫的话,你亦不听么?”
苑清拗着脑袋,一动不动。
姚蓁又同他说了几句,见说他不动,便也不再管他,径自入帐中去了。
姚添安分了一阵,待未时一过,又出现在姚蓁的帐子外,来回晃悠。
苑清石墩子似的拦在帐前,姚添打不过他,身边又没个亲卫,一次次铩羽而归,数次后,威胁官员寻了个借口,将苑清支开,又凑到帐子前,试探着欲进去。
姚蓁原本便就有些静不下心来,被他一吵,愈发烦闷,脸色微冷。
不待她开口,浣竹便自觉走到帐帘处,将他驱退:“世子殿下,我们公主正在忙,您晚些再来罢。”
闻言,姚添不再吵闹,但亦没有离去,命人搬来一张软榻,坐着守在帐门外。
浣竹没了法子,只好也守在帐门口,警惕他闯入。
傍晚时,浣竹正补着磨损的袖口,忽然听见帐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旋即是吵嚷的说话声传来。
内帐的姚蓁,闻声而出,拧着眉看向帐门外,轻声道:“出去看看。”
浣竹掀开帐帘,正好瞧见信王府来了几个人,紧紧围在姚添身边,其中一个一身轻铠,正伏在姚添耳边说着话,姚添听了一阵,脸上那副吊儿郎当的神色收起,脸色变得极差。
半晌,姚蓁听见他道:“好,我知晓了。”
浣竹与姚蓁对视一眼,掀开帐帘走出去。
姚添面色僵了一阵,瞧见她,眼神活泛了一些:“浣竹姑娘,让我见堂妹一面罢。”
浣竹没吭声,听见他继续道:“家中有急事,命我即刻赶回去。我保证只是见一面,说两句话,绝不多叨扰!”
浣竹踯躅一阵,听见帐中传来一声极轻的“嗯”,才掀开帐帘。
姚蓁缓步走出来,看向他。
姚添脸上带着笑,目光却有些复杂,静默地看她一阵,缓声道:“早知道,就随那姓宋的一齐走了,省了被捉回去。”
他提到宋濯,姚蓁心头微动,轻抿红唇,没有接话。
姚添深深看她两眼,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堂妹,如若让你放弃皇室身份,不当这个公主,不再为天下耗神费力,恣意活在乡野之间,了结一生,你可愿意?”
姚蓁不知他何出此言。
但见他神色认真,她便垂下眼眸,认真思索了一会儿,缓缓摇摇头。
“你为何不愿?”
姚蓁眼睫眨动两下,轻而坚定道:“是以,我既已为公主,食邑五国四十一州,便应为公主,竭我之所能,尽公主之责,纵使明日身死,亦当义无反顾,别无抉择。”
姚添怔了怔,旋即仰头大笑起来,连声赞叹:“好,好,好!”
姚蓁待他说完,又道:“若我以此问兄,兄当如何解?——兄可曾能放弃世子之位,恣意快/.活,享乐于世间?”
姚添面色骤然凝固,半晌,从牙缝间挤出几个字:“……我亦不能。”
姚蓁颔首:“这便是了。”
她不再说话,目光看向通往西面的路途。路途尽头,群山层叠,一轮血色残阳,正在缓缓湮没于层山之间。
姚添立在原地,注视着她,一动不动。
半晌,他嗤笑道:“是了。旁人皆道皇室富贵尊崇,怎知你我皆是……身不由己之人。”
姚蓁没应声。
他转身离去。
信王府的几个人,仍紧紧围在他身侧,犹如一道拧在一起的锁链,将他束缚着扯回王府。
第29章 驾崩
姚添说完那番有些奇怪的话, 继而离开后,营地便恢复了平静,好似从未掀起过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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